在故事的结局默立,回头眺望曾经的回忆,她却只能望见一片模糊的残影,好像那些都是另一个人的故事,而她只是一个自始至终的旁观者。曾经以为走不出的伤痛,永远也不会忘掉的人与事,如今看来,都不过是指尖消融的残雪。那些曾经的刻骨铭心早已被时间抹去,在一切结束的此刻,她那应千疮百孔的心竟是平静的。
但总有些人有些事,是应该被记住的。侥幸走到今天的人,有为匆匆离去的前人撰写墓志铭的义务。于是,在一地星光中,她沉默在桌前,将余生送给了过去……
哈翡利亚的土地上,不堪回首与亘古隽永的故事,都将被未来铭记。
『哈翡757年』
『蓝之国西部边境』
太阳留恋天空的广阔,却还是沉沉坠向大地,只留下一片温柔余晖,清晰地勾勒出阁楼小窗前少女与男人的轮廓。
宛如夕阳下荡漾的金色湖水,十三四岁少女及腰的金色发丝迎风弯起弧线,而银灰眼瞳中,倒映着的拥有同样颜色的鬈发的男人的脸,被泪水模糊了。
男人拉起她冰凉的手,又望向窗外。远方平原上黑压压的一片,便是蓄势待发的敌军。铠甲粼粼的闪光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天边,鲜红战旗飘扬躁动着。
耳边回响着大地颤抖的声音,号角鼓起的声音。更多的则是小小阁楼中仓皇逃窜的脚步声与尖叫声……
天边忽然有什么出现了。少女拉住兄长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男子察觉到妹妹害怕,便将她搂入怀中。他温暖踏实的怀抱,是少女一直以来最安心的地方。
遥远的地平线上好像突然升起黑色的太阳,踏着正坠落着的白色太阳的尸体,飞向其未能留住的广阔天空。而在横跨三分之一地平线的硕大白色光轮的背景中,那黑影正迅速扩大。随着面积变大,它的透光率也逐渐增大,好像是一块黑色的面团被巨手擀薄。这黑色面团由密集的黑点构成。黑点们迅速升高,扩散,没一会便遮蔽了太阳,又一会儿,东方的天空上密密麻麻全是那黑点,仿若金黄煎饼撒上一大把黑芝麻。余晖透过他们,显示出笔直的光路,仿佛无数刺向小镇的利剑。随着黑点们的逼近,便看清那竟是无数拥有天使般翅膀的人。他们身披战甲,逆着光,悬停在已是滚滚火烧云的天空,排列编队,严阵以待。光透过他们队伍的缝隙,编制出斑斓的画面,仿若是满天星光的夜空的底片,是在光中映闪的黑色星星。
男子轻轻说:“堇儿,那是他们的空之兵。你看,那就是我们人类的敌人,羽族。”
少女小心地转过头。虽然兄长早已给她讲过羽族与人类的许多故事,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羽族。当那触目惊心的场面映入眼帘时,来自异族的恐惧使她颤抖,不由紧紧依偎在兄长身上。
“哥哥必须要去战斗了。堇儿不要怕,要学会照顾自己。”男子从左手摘下一枚戒指,戴在妹妹的手上,虽然大一圈,但也不会脱落。戒指银色指环上镶嵌一枚青色宝石,雕刻着精致图案,浮有流动的光。“一定要活下去。”
男子忽然一把将妹妹抱起,向门外飞奔去。下一瞬,窗口即被气浪震碎,碎片飞溅满屋。他随着阁楼崩塌的巨响,用身体护着蜷缩一团的妹妹,在小楼彻底坍塌前逃离。
身后早已火光冲天。他穿梭在七拐八绕的小巷,终于望见等候良久的自己的副官,和他的女儿。将妹妹放在马背上后,他最后认真地看了看她。少女知道兄长要做什么,一边断珠般地落泪,一边死死抓着他的衣服,挣扎着要下马。兄长却索性将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随后跨上另一匹马,向火光中奔去。
驮着两个女孩的马飞奔起来,在荧荧星光下,逃往内城。在副官上马前一刻,他被飞来的炮弹炸断左臂。副官忍着剧痛,驾马飞奔。他必须保护孩子们。
颠簸的马背上,金发女孩只能不住地哭泣。战神哥哥该向从前一样大捷,再回到她身边吧?就像从前那样,一身血迹地回到家,到处追着她取乐?她现在,真的好想再回到他怀抱里,哪怕他还是一身血,她也愿意紧紧拥抱他啊。
没有时间去告别,更没有功夫去留念。每个人不都是被命运鞭挞着向前。一边步履蹒跚伤痕累累地前进,一边亲手捧土埋葬过去的自己。
她不愿抬头眺望星空下山野,也不愿回应副官女儿的安慰,只是落着泪,摩挲那枚雕刻青色鹿的戒指。
鹿堇出生于蓝国的一个军事世家。一个伟大的世家——鹿家。她的父辈、祖辈、曾祖辈,祖祖辈辈,无一没有为祖国奉献自己的一切。无论青春、性命,抑或万贯家财,把拥有的一切投身于祖国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光荣的事。就这样,当鹿堇还在母亲腹中时,父亲便永远离开了她们。
母亲和哥哥抚养她长大。她们一直在哥哥鹿青云所属军队的家属营中,流连于各处边境、军事重地。哥哥去哪,便跟到哪。鹿堇的童年,是和穿梭火光的跑弹,空对尸骨的哭喊作伴的。在简陋的随军营中苟且生活了十年,在尸骨山与炮弹雨中仓皇逃了十年后,她生命中的那盏明灯,终于摇晃几下,熄灭了。
还有三天便是鹿堇十岁生日。火炮飞来时她在帮母亲择菜。一声巨响,扑面而来一阵热浪,青菜的翠绿消失,满眼只有红光。回过神来时,她已被谁抱出小楼,脑海里却无限循环着房梁压在母亲身体上时她撕喊着让她快跑的样子。
鹿青云大鹿堇十几岁,鹿堇记忆中的哥哥也总是在外征战。在鹿堇缺少父爱和友情的童年,是母亲没有让鹿堇感受到一点孤独,或是因没有父亲而带来的自卑。母亲玉臻·雷尔迪亚,是烈王的亲妹,王宫里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为了嫁与常年南征北战的鹿将军而放弃了公主的尊贵,选择了满是荆棘的未来。在成为母亲之前,她甚至从未洗过碗。但她必须做出改变。因为孩子的出现,她必须学会像每一位母亲一样,做饭洗衣,做好多她未曾想过的事。她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堇儿要活的明白,要做对的事。”
那天,火光中的母亲最后留给鹿堇的也是这句话。记忆中的火像魔鬼,疯狂舔舐着母亲的容颜,也张牙舞爪地向鹿堇扑来。
夺走母亲的那场战役,鹿青云还是胜了。兄妹去到新家时,母亲已下葬。就在那时,鹿堇第一次看到强大的哥哥哭泣。他像小孩子一样,大声地撕心裂肺地哭着。鹿堇也流下了趋近干涸的泪水。她伸开小手抱紧他。在新屋子的窗前,伴着夕阳的斜晖,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堇儿,生日快乐。
“堇儿,以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后来的日子难得地平静。鹿青云很少去打仗了,他在家里教妹妹读书识字,给她讲家里从前的故事。父亲在哪场战役中因何而陷入绝境;祖父在何时何地对战何人而战败;曾祖又如何毁家纾难只身奔赴前线……鹿堇每每会害怕怕哥哥有一天会像他们一样离开自己,鹿青云总是笑着说:“怎么会呢,我是一定要看看是哪个滚蛋娶走宝贝妹妹的呀!”他闲不住的时候,又会拿出练兵打仗的课本絮絮叨叨地给鹿堇嘟囔,小女孩懵懵懂懂地应着,只注意到,那几年,和敌国的炮火似乎少了许多。
那年,蓝国老国王驾崩,新国王未上任,国事纷乱不堪,再无精力去战争。当边境人心惶惶之时,敌国——神月帝国,竟也停火息兵,并未趁火打劫。
仿若春回大地,那短暂却祥和的年份里,所有人都默默舔舐着自己溃烂的伤口,渴望着这安宁延续下去……
却只有短短的三年。三年后的初春,神月在鹿青云把手的边境大肆进攻。那是鹿青云唯一,也是最后的败仗。
蓝国自开国以来,便立下赫赫战功、为保卫国土,抵御外敌立下汗马功劳的鹿家,终于沉寂。鹿家最后的女孩,此时也只能如浮萍一般,将自己的人生托付给这艰难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