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我辈能隐能显,大小如意——”王素朝葛言一拱手,厚颜自称了个“我辈”,显然是将自己与修行中人连带葛言划分在一块,道:“春日冯虚御风,秋日潜藏洞府,昼则呼风唤雨,上天入地,遨游八极,暮则无碍于幽冥之别,常往来于牛妖怪狐神鬼之间,逍遥世间千万年,与天同寿,与日月同春,坐看天地沧海桑田变化,而于己则万般无拘,太上忘情,参悟至道,则当真称得上是顶一流的玄士羽客——”他思忖片刻,道:“犹龙也。”
葛言闻言,不住的摇头,反手将碗中的酒向地上一泼,指着门口算账的掌柜的道;“汝所言,未必尽如实矣!此人与你我无异,也算得上是个修炼有成的道者了,嗯——气清阶,他却也未曾达到如你言语那般逍遥无碍,这不还是做了个沽酒老翁?”
王素恍然一惊,猛地看向那边个子不高、短褐穿结的五十余岁的老翁,赫然未曾想到这般和蔼、风趣之人竟是隐藏在俗世的修行者,葛言未曾理会他的反应,仍然自顾自的解释道,似乎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观他状况,神魂消散,肉身破烂不堪,如今已然如一冢中枯骨,不过等死罢了,兴许是之前与人争强好胜伤了法体,无论曾经多自在,现今也寿元将尽了。”
掌柜的眼神微动,但不予理会此二人,仍然安坐如山。
说起来,王素只觉得这掌柜浑然看不出半点修行者的迹象,动作语态中流露出来的嬉笑怒骂与常人无异,依照他之前来自于祠堂胡伯的叙述以及自己的臆想,世间修行者不都是明镜青天上,逍遥不记年的嘛,岂能如他言语所述这般。
“他本该独自于一山间坐化归墟,却不曾想来俗世做了个卖酒的,看他现在的境界还远远不到参悟‘化凡’之道的时候。
嗯——我懂了,原来是不甘自家传承断绝,欲从世间择一根骨机缘绝佳的弟子,遍数整个天下,万人中方才有一个通灵之人,也就是所谓道种。
在这巨野县,能称得上道种的加上元初也不过一掌之数,恐怕他是看上汝兄弟二人了,此刻不过是在犹豫。”
葛言趁醉意大发,将此中一切玄机尽数挑明。
掌柜的被葛言奚落贬低,已然着恼,再看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不将他这个修行者不放在眼中,更是侘傺难耐,正待发作,不料王素却伸手朝他一指,对葛言道:“师父可有法子救他一救,弟子曾闻修道之人最是看中因果,师父在他店中喝酒便是结了因,替他治伤则解了果,再者仙道贵生,仁心在身,当是一渡。”
王素出口此言是有缘由的,不过却有一点他想错了,后者仙道贵生却有其事,至于因果之说则为不识佛道的庸人牵强附会,将佛家的理论放在了道门的身上,后来此说愈演愈烈,而道士天性凉薄、不理俗世,便假亦作真了。
葛言瞥了他一眼,浑不在意道:“喝他的酒为真,给他酒钱也为真,我不欠他什么,他却也没资格向我讨要恳求什么,”话已至此,目光转向掌柜的,有张口道:“他此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与其强作留世,不如尸解转世来的痛快,来世若有福缘,兴许还可入道。”
二人交谈并未掩饰,即使老人离得稍微远了些,也可听得一清二楚,如此便不好装作没听到,掩耳盗铃了,于是便走上前,先是朝葛言躬身一礼,又是向王素拱了拱手,道:“多谢小丈夫的仁善之言了。”
他径直坐下,喟叹道:“此方,本欲择一传人好使的传承不断,来世若有机缘也可渡我一渡,救我摆脱沉沦。
今既得遇大能,倒是小老儿肉眼凡胎不识真仙喽。”老人不由得自嘲了起来。
见葛言不置可否,继续饮着酒液,于是他索性坦言道:“当日我与一人抢夺天材地宝,奈何技输一筹,被他破了法身,伤了神魂,来此小县城终了余生,前辈若能应我一事,我甘心将此物送予前辈,还望怜我将死之人遗愿。”
葛言不理会他,老人无奈,又将视线转向了王素,道:“小友若是有意,老儿不仅将那天材地宝尽数告知与你,还可耗费我残躯剩余的神魂帮助小友洗涤肉身,化解暗伤,至纯至净。”
王素闻言一怔,当下拿不定主意,便将脑袋偏转,看向师父葛言。
葛言蹙着眉,似乎本不予理会此事,便道:“你自家拿主意,反正你应了这承诺得了好处,也得承担责任,我是不会助你的。”
然后看向老人问询道:“是何种天材地宝,竟能引得你这第六阶修士大打出手,枉顾了性命?”
老人稍作犹豫,片刻后便道来:“实不相瞒,此物是一件足以寄托神魂、施展身外化身的青空元玉,好宝贝却无福消受。”葛言忽然拍手,大笑道:“你这人好福源,好霉运,我观你形貌虽老,可实际年龄却不大,应是只修行了不足二百余年吧,如此天资却被一外物坏了性命。”
福兮?祸兮?
葛言陡然将口中的酒液全数吐出,翻了脸,不做擦拭,张口质问道;“你不实在,你既有青空元玉,此物足以救下你的性命,虽此生无缘大道,却也可再在此世间逍遥个千载是不成问题的,你为何不动用。”
此言一出,问的老人顿时哑口无言,王素也看向他,容色上露出狐疑的神情。
“前辈容禀,并非是我诓骗,而是——”老人突然泄了气,道:“而是此物现今不在我手上。”
“让你对手得了去了?”
“也非如此,我逃脱时贪心不足,不忍丢弃此宝,又恐误了性命,便在青空元玉上打了个记号,扔到了某地,那人见我身上无此宝,便毫不犹豫的撇下我去寻那物的踪迹了,等他反应过来时,我早已趁机逃得一命。”老人又连忙道;“虽然此物不在我手,但我知晓其下落,你若肯帮我复仇,我便告知与你,你意下如何?”他说完,希冀地看向王素。
王素低头沉吟片刻,对于这很不寻常的一问,岂是明眼之人不可窥见的,仅凭于此,却也可见一人之秉性,或要强好胜、大道争锋,或清风明月、遁世无为,或优柔寡断、前途难辨,在此处尽可窥得一角,连葛言也不由得回眸看了王素一眼。
“素何德何能而当此?”王素忽然话音一转,貌似问了些不相干之事。
“即此一大能为师,又有如此大机缘,当得起老儿的托付。”老人叹了口气,眼神中不无羡慕,道:“然老儿犹豫的却是阁下究竟视誓言于何物了?”
“当今世道,礼乐崩坏,人心不古,凭你我寥寥几次相见也难以评判小友秉性,如今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他还不错,还不错。”葛言漫口应了一声。
当即,王素整顿仪容,面色一正,拱手道:“当不负前辈所托,来日素修行有成之后,定然替前辈手刃此敌,以报前辈赐宝之情。”
“权且如此,权且如此。”老人话是断续,语气却含糊而讥笑,说罢,便令王素指天发了个誓言。
然后他便叫王素附耳过来,老人在他王素耳边嘟囔了几句,后又从怀中摸出了个布包,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掀开,里面露出了一枚玉简,这便是寻那青空元玉的凭证了。
葛言道:“既已了了,你便稳固稳固修为,来日给我徒儿洗涤肉身,你可安心,若有变故,我可替他接下此言。”
于是,老人郑重的朝二人躬身行了一大礼,而王素本欲侧身躲开,却不料葛言一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硬生生使他受了大礼。
之后两人便约定好了时间,过段时日老人帮他清净躯壳,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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