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情16一线
剧烈的疼痛中，苏定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铁锈般的腥气在喉间涌动，似乎随时就要喷涌而出。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钻入阵阵低语：“坚定自身的意志，忍耐肉体的疼痛。在内心中想象，圣树大神的英姿！”
大巫沧桑的声线，仿佛来自心底，让苏定神智为之一清，终于想起了族人们早就教过的应对方法，开始努力地在心中观想起圣树的轮廓来。
因为少年们跌倒惨叫而略有骚动的族人们也在大巫震人心魄的话音中渐渐镇定下来，关切地看着地上的少年，在大巫发出声线之后，这些少年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清醒了一瞬，大都开始咬牙忍耐地伸出右手，努力地探索着什么。
“圣树保佑，小叶平安无事啊！”阿雅忍不住双手交握，低声祈祷起来。
小娜娜也终于感觉到不对劲，惊慌失措地紧紧抱住阿雅的大腿，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转。
“不会有事的。”喀巴今天已不知是第几次说起这句话，轻轻拍了拍阿雅和娜娜的肩膀，自己脸上的神色却如岩石般凝重。
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盯住了场上的少年，情况已经开始有了变化：
可能是痛苦太剧烈，可能是观想太困难，不过片刻工夫，少年们便又有了承受不住的迹象，一个个或嘶吼，或呻吟，满是冷汗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转红，身体似乎都有向圣树转化的趋势。
大巫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满是褶皱的脸上浮起一丝疲惫：“哎！他们这些小家伙还太年幼了！确实是有些勉为其难了，可惜，‘圣音术’的效果只有在第一次才有当头棒喝的效果，再用下来功效便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会干扰他们的观想，不然，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多来几次，助他们一臂之力啊！”
就在这时，他眼皮一动，脸上终于多了一丝欣慰。
“嚯！”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皆因为场上突然出现的异变！
一只通红的手突然高高举起，一点点红褐色从他手中缓缓蔓延，终于成型，赫然是一只长长的尖枪，像极了缩小了无数倍的圣树的模样！
圣木枪！初步成型！
举起圣木枪的人，赫然正是铁翎！
铁浩如万年冰川的脸上，冰潮也终于有了一丝消退，看着铁翎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意。
还不错！不愧是我的儿子！
随着铁翎手中的尖枪缓缓凝练，终于成型，他全身的赤色也缓缓消退，而他的家人早已快步抢上，喜极而泣地搀着他到一旁歇息。
“又有一个！是达山！”这时，人群中又发出一声惊呼。自铁翎之后，片刻间又站起来好几个人，让族人们的心中充满了欣喜和鼓舞。
可是喀巴一家人却眼巴巴地望着，眼神中企盼中带着惊惶。
喀叶还躺在地上挣扎着，全身的红色触目惊心……
苏定默默地忍耐着疼痛，努力在脑海中构建起圣树的形象。可是，或许是心中残留的前世价值观影响，总觉得在脑海里想象一棵树有十分荒谬的感觉；或许是树葬仪式上目睹的一切给他内心的冲击太大，潜意识里总有圣树是血腥妖怪的念头；或许是疼痛太过强烈，总是无法凝聚起专注……无论苏定如何努力，脑海中的圣树都仿佛氤氲在水月中，模糊缥缈、无法成形！
身体的剧痛早已蔓延过全身，尤其是脑袋更是像有一把重斧在不断穿凿，每时每刻在震颤着灵魂。这样可不行！苏定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恐惧、无奈的情绪，却只能让脑海中的圣树形象更显凌乱和支离破碎！
蓦地，从他脑海深处，涌动出一股熟悉的白光，似乎要平抚他的痛苦，恢复他的创伤。他身上的转变忽然有所停顿，恍惚间竟似褪去了一丝红色。
“嗯？”大巫如有所觉，浑浊的双眼陡变明亮，如利剑般直射过来。
他褚褐色的麻衣忽有颤抖，似有一个不可名状的存在遽然苏醒！
他身后的圣树枝桠，也在同一时间偏折了极其微小的角度，似乎在悄然探查着什么。
而在苏定的体内，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黑色的细线骤然生长、延伸，宛然与大巫与圣树，有了冥冥中的联结！
黑线一涨一缩，刚刚散发而出的白光，竟丝丝缕缕地涌入了它体内，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而苏定脑海中的光团，也仿佛后继乏力，渐渐消隐黯淡。
苏定忍不住闷哼一声，只觉身上刚刚开始缓解的痛苦，突然如涨潮一般顷刻爆发，立时便把他的精神摧折得七零八落！
只是这些情况，都只在隐蔽中悄无声息地发生。在众人眼中便是，苏定全身的色泽在略有停顿之后，倏然加速转变，短短时间他的全身就变成了通红，且正在坚决地向深色转变，似乎不久就能彻底变成圣树一样的红褐色！
“小叶！”阿雅忍不住惊呼出声，泪水夺眶而出，受她感染，娜娜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喀巴不知何时，已经双拳紧握，雄伟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抖。一家人的心情，已渐渐滑向谷底。
瞥了眼喀叶的惨状，大巫沉默不语，他让喀叶参加“成人礼”仪式，本来就是有着多重用意，让族里多一个精锐战士固然是其中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就在于，“成人礼”仪式非对圣树极其虔诚、意志极其坚定的族人不能完成，而且一旦植入了“圣枝”，就相当程度上受他钳制了。喀叶这小子在“树葬仪式”上离奇复活、并为圣木族蒙上了不祥的“灭顶之灾”阴云，身上又明显谜团重重，大巫虽然对族人一贯仁慈，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全族生死存亡面前，他自然展现出了自己老辣的一面，务必要把这个隐患消弭掉——说实话，对于喀叶，大巫自认为没有第一时间出手灭杀掉他已经是难得的宅心仁厚了！
“嗯？”喀叶身上发生的这一切绝大多数人都丝毫没有察觉，却让远远站着的一个人蹙起了眉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疑惑地瞟了垂手而立的大巫一眼，本能地感觉到刚才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人正是古多，从一开始他便拄着拐杖，在人丛中一直远远张望这边，十成注意有九成都放在了喀叶身上。对于几天前那诡异的一幕，他始终有些难以释怀，在渐渐平息了心绪之后，长期以来对圣树大神的信仰又逐渐占据了上风，让他越发笃定那天绝不是圣树击伤了他，反而是有其他东西在背后捣鬼，这才使圣树不听控制，出现了让自己重伤的情况。而最有可能捣鬼的，就是这个躺在地上的喀叶了！前几天古多伤势较重一直躺在屋里养伤，却也听说了喀叶只射中三箭的轶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不觉间，喀叶在古多心目中，嫌疑又一次攀升，因此他在“成人礼”这天，无论如何也要来亲眼看看这小子会不会鼓捣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似乎终究也没发生什么，到目前为止，喀叶还是像很多少年一样，凄惨地躺在地上，间或发出一声凌乱的嘶吼与挣扎，体表红褐色越来越深，似乎随时都能投入圣树大神的怀抱！
一片片红褐色的木纹已经在他全身表面浮现，慢慢凝结成益发清晰的褶皱。“小叶！”喀巴终于抑制不住，发出了悲怆的号叫！而他的身边，阿雅更是已经痛哭流涕，和娜娜一起不断地对圣树磕头胡乱叫嚷着什么！
“不行了！”苏定只觉得眼前光点渐渐破碎、消散，意识模糊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分解成了无数片，一起沉沦入黑暗的边缘！
就在这最后关头，突然有一道白影倏然飘入他脑海，如一剂补药般，令他脑海内的光团遽然放出蓬勃的光华。
红褐色的褶皱从苏定身上缓缓消退，意识点点滴滴浮出水面，耳畔却传来好几个族人掩饰不住的哭声。
却是终于有一个少年支撑不住，最终也没有能凝聚出圣木枪，整个人已俨然变成了一截红褐色的枝干，投入了圣树大神的怀抱！
苏定瞬间明悟：刚才那道冲入脑海的白影必定是这少年的灵魂之类，滋养了自己的精神，让自己度过了鬼门关！
不！还没有度过！脑海内的白光只是拖延了片刻，马上就消耗殆尽，熟悉的剧痛稍退即涨，很快就重新占据了苏定的身心！
大巫麻衣微晃，眼底精光一闪而逝：
这小子！竟还能垂死挣扎！哼！不管怎么样，要是凝练不出“圣木枪”来，你还是难逃厄运！
苏定竭尽全力，在脑海中想象着圣树的模样，右掌极限撑开、青筋暴起，竭尽全力地凝聚起“圣木枪”，一层氤氲的影像缓缓在他脑海中成型，但不知差一点什么，总是无法彻底成型。
而在他身边，仿佛多米诺骨牌的倒下，一个个少年纷纷坚持不住，彻底变成了一根根倒在地上的红褐色枝干。每死去一个少年，便会有一道旁人看不见的白影飘入苏定脑海，让他疼痛短暂退却，红褐略转黯淡。
时间在族人望眼欲穿的眸中和呼天抢地的泪水中点滴流逝，渐渐地，地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红褐色木块，以及最后两个苟延残喘的少年了。
这一幕本也平常，凝聚“圣木枪”本来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事情，如果不能在最开始适应疼痛的片刻成功凝练成型，那么随着疼痛的加剧、精神的涣散和体力的消耗，后来凝聚成型的可能性会越来越低。
不过在历届的“成人礼”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有少年一开始没有凝聚成功，半截身子都变成了木头，却在最后关头激发了生命潜能，一鼓作气凝练成功的例子。
“啊……”倒数第二个少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整个人迅速地转变成红褐色木块，让他的家人发出了悲不可抑的哭号。
而最后一个——喀叶却又一次从即将木化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片刻，右手死死地张开，竭尽全力地想要释放着什么。他是那么的用力，片片木屑都从已然半木化的右手不断洒落在地，却总是徒劳无功！
“咦？”一直关注喀叶的古多像是发现了什么，眉头蹙得更深了。
每次有少年死去的时候，喀叶身上的红褐都会消退一些，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古多突然有些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心头一阵烦躁，痰气上涌，连连咳嗽了几声，原本蜡黄的脸被挣得通红，却连忙制止了旁人搀回，态度坚决地盯着场上。
大巫肃然站立，不动声色地看着喀叶，心中却暗自发出一声冷哼，与古多的疑惑不同的是，对于黑线动静了如指掌的他，已经百分之百肯定喀叶有什么吸取少年精魄滋补自身的手段，这才能一次次地苟延残喘。可是，现在场上所有的少年，除了凝练成功的，都已经投入了圣木大神的怀抱。这喀叶，已经吸无可吸了！
哼！现在我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又一次，苏定的心灵被痛苦填满，深深的红褐覆盖体表，而在他的身体内部，肌肉、骨骼、血液、内腑……都似乎凝结出了道道看不见的纹理。惊人的变化，每时每刻都在蔓延、加剧。
“喀嚓”、“喀嚓”，一片片红褐色的褶皱已经在他全身表面浮现，相互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喀叶的全身，已经几乎看不出来属于“人”的特征，俨然有绝大多数像一棵树了！
终于要不行了么？除了喀巴一家，连森巴、牙子等族人们也纷纷骚动起来，议论纷纷：怎么会？喀叶不是被圣树青睐，才从圣树大神的怀抱中回归，怎么没过几天，就要重新回归圣木大神的怀抱？
大巫、铁浩、古多等多少知道一些内幕的人也纷纷暗自叹息，虽然心中或多或少动过念头，有过猜测，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们仍是忍不住暗自叹息：
又是一个族人啊！
尤其是大巫，脑海中油然划过“灭顶之灾”的字眼。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隐患看似即将消弭了，他的心中却反而更感沉重。
突然，他的眼眸剧烈颤动，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
脑海内，苏定的意识片片飘散，光芒点滴湮灭，周围，已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就在这即将完全消逝的一刻，突然，意识的最深处漂浮起一缕极不起眼的碎屑。
这是真正死去的“喀叶”的灵魂碎片，随着苏定这几天意识的清醒，它们已然渐渐消寂，苏定本以为它们早已经不复存在，但没想到，却还散落着这微乎其微的一点。
苏定不由泛起苦涩的情绪，自己才代替原来的“喀叶”复活没几天，想不到又要溘然长逝，凝练“圣木枪”，显然已经没机会了！
却见这一缕碎屑缓缓飘散入喀叶的心田，恍惚间，他仿佛化身为喀叶，思绪满含不舍地掠过他曾经经历的一切：
喀巴、阿雅、娜娜……
大巫、圣木族所有的族人们……
圣树、还有在这里生活的一切……
苏定似乎用喀叶的眼睛，再一次深情地凝望着曾属于他的一切，心中似乎多了某种牵挂、某种眷恋、某种虔诚！
心中的圣树突然又显清晰，再不复原本水中望月的模样，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苏定脑海。
情不自禁地，他右手虚握，几乎没用一丝力气，却有磅礴的红褐色倾泻而出！
一柄凝练的圣木枪，终于在他手中成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