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玄一定定地站在黑夜里。冬夜静谧,隐日高悬,夜月微明。他保持着刚从云蕊草棚里走出来的状态,可后背已被汗浸湿,凉风将他吹地打起了寒颤。南玄一额头上冷汗流了下来,甚至瞳孔都还未来得及回缩。直到蓝丝线在他面前晃荡了许久南玄一才回过神来,面前是体表微发着蓝莹光的女孩。
“你身上的元又变多了……”
南玄一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沉默着回到了自己的草棚里,将自己所有的东西整理了一遍在身边摆好了再躺下来,睁着双眼看着黑暗。在以往十年走过的路里,他见了太多的血肉横飞,受过了太多的伤,面对死亡已不是第一次了,可只有这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南玄一只知道自己对那融合怪物、黑暗里不知名的东西产生了无法压抑的恐惧,这种恐惧来的太过于直接,像是体现在了心灵的最深处。就好像人看见火会知道不能够跳进去、看见利刃会避其锋芒,这是大脑对于危险的感知。南玄一在生死中来回,对于危险已有本能的判断,而这一次他知道……那制造出人体怪物的黑暗里潜伏着的东西,是他目前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
在上一次时间回溯里,他曾以为那黑雾只是类似丧尸化的某种东西,毕竟方方面面都表现的很像,以至于让他产生了可以解决问题的错觉。事实证明在这有灵异事件的异世界里,常识往往会变成致命的缺陷。这一次他感受到了那黑暗深处势如浩海般庞大的恶意,而在对方动手杀死存活的所有人之前成功进行了世界线的跳跃,可若是下一次再有这样情况发生,他很可能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如此这样一想,冷汗便不住地往下落。
“怕是只有逃了……”
面对完全无法应对的敌人逃跑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事实上战士的荣誉只存在于背后有着不能逃避的理由的情况下。可这次南玄一背负起的是陵山上三十余名流民的性命,面对的却是完全未知的恐怖存在。眼下在胜算是零的时候只有带着流民门逃亡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而且究竟能不能逃走还未可知。既然打定了主意,南玄一便喊来千世,深吸了一口气与她说了些事情。
第二日一早流民们正围着千世将她当成了一个走失的孩子来逗,千世便照着南玄一的要求说出了“家住陵山有车有房,山下安祥下山找娘”这样类似的话,一时间便引起了轰动。再三确认了千世消息的可靠性——多半是南玄一当时下山所见所闻,诸如秦人尸首填埋、某村家某户已经恢复了农家伐木弄炊的日子等等,这些都是夜里南玄一与千世商量着定的,借由千世口吻说出来——下山也成了流民们在望的事项了。本着回家的诱惑,再加上南玄一的提议,于是山上三十一人两个时辰收拾了所有东西,当天上午巳时左右就踏上了归途。
这一途三十余人动作也不慢,许是对家千般思念让人有了十二分的动力,四日便到陵山了。终于见到了山下一片安乐景象,再无半分战火动荡模样,众人念及这数月来的风餐露宿自是百感交集,难忍涕零。路途虽远终是有头,这三十余人中既有陵山县内的,也有不少是县外附近村镇、某庄的,自然要在此分道扬镳。其中不少人已对南玄一大有好感,知道他如今无家可归,又或许暗地里存着让他同路保护以防再遇秦兵的小心思,也热情地邀请他一同回家,俱被南玄一微笑着回绝了。云蕊在他身旁听见许多人都来邀南玄一,内心也是忐忑不安,心中总是不想与他分开却又端着矜持着不说。南玄一是从她灵动的眼神里看出了少女的心思,于是每逢别人提起邀他去住,他便有意无意地往云蕊那边看一眼,旁人也都带着戏谑般了然的眼神看着云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云蕊臊得脸颊飞红扭着袖子就逃开躲在冬伯一家当中,南玄一看得也觉着有趣的很。
那些妇人见到千世,母性泛滥起来就关心她到底怎么回家。千世应对起来也不慌不忙,说是“进了县城便认得路了”,再加上南玄一的应承了护送她的任务,于是也都散了。南玄一听她与旁人说话时总怕她一言不合就发脾气怼人,后来看来并非如此,应对答问都如流,也不像是终日里藏匿于深山老林里不谙世事的模样,倒是让南玄一好奇她之前的经历了。按下这些不谈,南玄一、云蕊、千世与冬伯一家及其他共九人,包括仕家遗孀两人在内,一同往县城方向走了。赶马驱车须一天的路程几人徒步走了两日,路上在几家农舍中分开借住了两夜,终是见到了县城的门。
陵山县新派来了一批驻守兵,应是知道此地刚遭受祸乱,于是此时守兵们都是一副肃然认真的模样,仔细盘点着要进城的每个人。南玄一身上所带的兵刃是不好进城的,早就在附近找了个地方挖坑藏了起来;进城时也没报自己真名,用的是“一郎”这样的假名,千世倒是报的真名。古时许多人都没个正经名字,有些人连姓氏都没有,所以南玄一说自己叫“一郎”这事也算是在理解范围内;有些父母不会取名,也爱好按照出生顺序,排为“伯仲叔季少”,如伯乐仲尼这般;也有按家族内堂兄弟姐妹的顺序排名算的,如李白李十二这般。
汉国与其他诸国都差不多,是允许百姓取名的,而不是像元国那般将族分四等、人分十等,阶级划分严苛。但百姓总是也有懒得想名字的,单图个省事方便。再是身份问题,在战乱里丢失身份凭证是很正常的事,无身份者算是流民,其实一般不太能放进城,即使能进也须集体进出,有兵卒看送之外还须登记报备,总怕引起祸事。但云蕊与冬伯一家是身份是有记载的,有他们在一旁担保南玄一,进城一事也好说的多。
只是登记的小吏如何也找不到千世是哪家哪户的,千世便在冬婶身旁仰着头说家在县城内哪街哪巷有一妇人,自己是她收养的孩子,只是还未报备官府里罢了。一查证倒确有此人,只是那老妇已在秦军屠城的那夜里丧生了。千世听见这事后便变得有些沉默了,进了城后也显得有些懒洋洋的模样。南玄一看在眼里,也没有问什么,只帮着冬家扛拿了东西找路回家。城里不少人正对房屋做着修葺的工作,街口叫卖的倒是没有几家。陵山城内人来人往的比山上热闹地多了,又没多久过年了,各家各户都在赶紧准备着,只是这个年好不好过开不开心就另说了。进城不一会儿,几个人正路过一个路口,千世就停了下来,用腿踢着南玄一的脚后跟。
“我出去一下。”
南玄一便低头看着她,见她表情还是冷冷的,抿着嘴盯着他看。南玄一点点头,与她说:“记得回来,有些事情要与你说……你找得到我吧?”千世那边动了动小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也不回答就转头走了,不一会儿就拐进了街道。云蕊倒是有些担心千世,南玄一也笑着劝慰她。众人于是又动身走去,一路上倒算是开心。
其余人的喜悦是因为归家有望,却不知道南玄一是因为终于逃离了陵山上那个未知的怪物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舒畅。其余人也都到了家,各自回去收拾屋子。南玄一也与云蕊到了她家,把云蕊送进去后也不好跟着进去,于是在门口站着张望四周。不一会儿云蕊出来了,神色慌张地有些要哭的样子说:“阿父阿母都不在家的……怎么办呀……”
南玄一让她安下心来,带着她走了进去。从门走进去是个小院,靠近屋子地方的墙倒了一些,砸落了衣架簸箕等物事;屋外窗沿下是一口黑陶缸,缸沿沾满了灰痕,里面水也干了还结了网。院内还有一棵落叶树,叶子也几乎掉光了一时间倒认不出是什么树来。院子左手边是个屋子,算是个小矮楼,一条走廊连着到了正厅里,门口都挂着竹帘子,进去后可以看到木隔窗,隔窗边是打翻的烛台等等。屋内东西杂乱,丝毫没有被收拾的模样,上面还蒙了许多灰尘,南玄一与云蕊一走进去就被霉味与灰尘呛地有些受不了,看了两眼便出了主厅。
云蕊是在县城里与父母走失的,此时也是不知父母去向,只是担忧的紧便落了泪。南玄一宽慰着说:“不怕的,你既然已经回了家,他们在外也一定也没事的……你不是说你爸——你阿父是商人吗,走南闯北的定是有经验,在外朋友肯定也不少,没事的啊……”这才劝住了,南玄一去打了水给她擦洗了脸,两人一同收拾起屋子来。
待将院子厅里收拾干净,云蕊往主卧那边去了,在床底下挖出一个有些脏的麻袋,里面包了不少圆形方孔的钱币,上面写了些字南玄一倒是认不得了。
“这里是些阿父阿母藏起来应急的钱……那日走的匆忙只逃命了,这些东西也都留了下来。”便与云蕊取了些钱去市集买了些食物备着,南玄一也顺便学了一下这种新货币的使用等等事项。两人回到家中,云蕊虽心里仍牵挂着父母,但也不将心底的忧切表露出来,表面上与南玄一笑着说话,偶尔沉默时也会时不时看向门口然后蹙了一下眉。云蕊自然还是那个懂事的少女,南玄一看在眼里,也挑些过往有趣的事情和她讲,引她发笑也让她不再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