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吕一听倒是也笑了:“‘保护费’这词倒是新鲜,说来那确实也是……可不是嘛,这北市里不都靠我们保着么?”旁边跟着来的三个地痞也吃吃的笑,对着那帮工啐了两口唾沫。沈竹赶紧将那帮工往外推,帮工便将几袋炭往身上背着往外走了。听见身后寿吕问沈竹:“沈老头,这厮看起来面生,哪里来的?”
沈竹望着他扛着东西健步走远了,捋着胡子陪笑:“是县外来的,据说原是流民,后来经冬家保着来县内找些事糊口。”
寿吕望着那人背影,也稍有些讶于他的身形比常人高壮。再见他肩扛几袋炭仍然步伐沉稳不紧不慢的模样,暗道此人力气怕是也不小。流氓不怕百姓,却也怕挨打,寿吕心说这人到底性格是什么样子、到底是个软柿子或是个硬骨头,自己得拿捏拿捏。
“叫什么?”
“叫一郎。不过也有人叫他叫玄一……”
一郎自然是南玄一入城时登记造册的假名。此时正被人议论着的人表情依旧平静不以为意,一身炭灰地往县东杨家去了。到地点后与杨家杂役核验交付清楚,南玄一便回到店中。寿吕自然是不在的,收了点钱后就与狐朋狗友们到处鬼混去了。沈竹与沈泊夏显得有些怏怏不乐,不过倒是习以为常了。南玄一心里是清楚的,若是今天沈竹不拿钱打发这些人,过几日肯定要发生些大粪泼门、疯狗咬人、门口莫名出现几个土坑让客人进不来等等这样的糟心事。
他倒也没打算管这些事情,各地各处总是有自己的规则,他自己现在也只是一个卖苦力做事的普通人,没必要与人起些什么冲突。
忙忙碌碌到了下午,店里迎来个熟人。那人微笑着喊南玄一的名字,南玄一走过来一看便露出了些笑容。来人是冬伯女婿言时,表字升旭,与妻子冬氏成婚后在冬家器具店里帮忙,做的漆器卖出去口碑也是不错的。在陵山上两人因为云蕊与冬家关系亲近于是也有了些交情,年龄相仿也是说得上话来,南玄一在山上杀狼那夜里他与南玄一及水文父亲三人值的后半夜。南玄一在时间回溯之前见过一次他死时的模样,所幸如今山上的人们都平安下山,但是南玄一有时与他讲话时,心里还是会有些感慨。
近日里言升旭妻子在家养胎,身旁要个人跟着看着,又考虑到南玄一与云蕊都是未婚男女,便叫云蕊去冬家住,又将云家的房子空出来给南玄一住。因为南玄一出门做事了,千世不好一直跟着,于是也跟着云蕊一起搬过去住了。再顺口一说,冬家大娘听说“养育”千世的老妇人在战乱中死了,见到千世矮矮小小一个人无家可归的模样便觉得心疼坏了,将她看作是自己的孙女一般,就连做事时也带在身旁照看着。
言升旭与南玄一打过招呼之后说着话:“家里又要添些炭,你晚上送来顺便吃些便饭。也是有些时间没在一起吃饭了……”
“好。”
这样说定了,言升旭付好定金再与沈竹行礼告辞,当晚南玄一就扛着炭去了冬家。进门后就撞上嗅着南玄一身上散发出的元过来的千世,这个不知活了多久却仍喜欢在人前用小女孩模样的灵皱着鼻子对他埋怨:“今天可不许说累了,得给我说几个故事。”
南玄一笑着应了两句,将麻袋立在墙角,从水缸中打了些水将手与脸洗了洗,觉得有些冻人,便带着千世赶紧进屋了。进了屋子后暖和多了,正巧云蕊扶着大肚子的言冬氏走出来,南玄一也带着笑容伸手打招呼。他之前来过两次,只是妇人都在内室里呆着,也没怎么见到过言冬氏。如今打招呼时依旧是那般的举止自然,就如同以往在山上言冬氏提着衣篮从他草棚前路过时两人打招呼一般。
言冬氏也还记得他与众不同的打招呼方式,对他点头笑了笑。在一旁搀扶着的云蕊眼波柔柔地着看南玄一,言冬氏在她耳畔说着“扶我坐下再去与你朝思暮想的人说些话”,云蕊的脸就红起来了,将言冬氏扶在一旁坐下来,挪着小碎步来到南玄一身边低着头不看他,南玄一倒是主动拉着她坐下与她聊了一会儿。
冬家与云家其实住的不远,原先就是邻居关系。云家屋子暂时让给南玄一住后,其实云蕊也总是会带着些东西来看望南玄一,两人在院子里坐一坐聊一会儿天。南玄一是不觉得有什么,云蕊却总觉得偷偷摸摸的令人害羞。言冬氏是知道这事的,总是打趣云蕊只差选个日子嫁过去了。
汉国人一般都是跪坐的,主客位置上都备有垫子。南玄一起初不太适应,后来便好些了。冬家大嫂在院前的厨房中忙活着,千世也在一旁帮忙打水收拾之类的事情。她曾私底下对南玄一抱怨过这件事,引得南玄一发笑:“我又不需要进食,可寄人篱下却总像个吃白饭的……说要与你呆在一起又总被教训不合礼法,人活着真是麻烦。”她常常是任性溜出去闲逛,又被冬婶逮住抓回来做事。
进食便是些普通人家常吃的豆饭、腌菜,还另有新鲜炖煮的狗肉,一人一碗香气扑鼻,配着饭吃颇是满足,南玄一吃完又添了一碗。下午言升旭还打了些酒,此时拿出来倒上。只是南玄一不喜欢喝完酒后醉醺醺的感觉,也不多喝,敬了主人两杯浅饮辄止。满屋皆欢。
待得餐碗撤了,冬婶差遣千世煮了热水来泡了些酒糟当作饮品,喝来略甜颇有些冬家特色,千世云蕊也喝了些。冬伯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说外边冷的很,就叫南玄一住下,说有些事要与他谈谈。南玄一见他确实有话要说,看了眼扶着言冬氏回去休息的云蕊,便点点头同意了。
言时从门外将麻袋提进来往炉子里添了些炭,将室内弄暖和了些,三人围着坐下。冬伯从身旁水桶里拿着木勺往炉子上的水壶里添了些水烧着,南玄一端着杯子喝了两口热的,言升旭笑着与他闲聊:“玄一来县城里也有一个多月了,也还算适应了么?”
南玄一微摇着头笑道:“我适应新地方的速度可是快的很,要是你半个月前问我这话,我倒是要犹豫一下了。”
冬伯坐下来,一边端杯子一边问:“这些天过去了,你上山前的事情还是想不起来么?”
“记不起来了,不过也不重要了。”南玄一说的是洒脱,可冬伯倒是愁了,微微用力揪着自己胡须往下顺。
“可你若不记得了,那你与云蕊那孩儿的婚事……”
南玄一却是早有料到冬伯今天叫他来会说这些事,也不急着发表意见,与言时坐在下首听冬伯说。
“玄一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了。”
“唉……你是如何想的呢?”
南玄一放下杯子双手叠在一起搓了搓,抬起头来:“记不得的事情再如何想也是无济于事的,真想要去追根溯源也只有去巳惟找一找有没有熟人知道我身份了。只是如今已在陵山上徘徊了这么些天与外界断隔联系,我户口……户籍,我这身份恐怕早就被注销了,若是还有家人尚在,死讯也早就报了回去。其实归根结底这件事不在于我以前身份到底是谁,而是我到底喜不喜欢蕊儿、愿不愿意娶她,与她共度往后的日子。”
“从一开始来到陵山时,我性命垂危,是蕊儿一直在我身旁照料从未抱怨半句。饿了渴了她会为我留一碗羹汤;她觉得自己编草鞋手艺不行,特地去央求别人也不想拿自己做的不好的给我。她这般无私地照顾我,是她心地善良。有时我见她难过也从不对人发脾气或是抱怨,总觉得心疼的很……你们认识她比我更久,总是知晓她就是这样乖巧的。”
讲到此处南玄一便笑了出来,眼神是漾满温柔的:“如今说来,我是喜欢的,也愿意与她共度往后在陵山县的平凡日子——这便足够了。”
冬伯细想这些话,也盯着南玄一看了会儿。断定他是真心实意说这些话后方才有些感叹道:“未尝想在陵山上过的这些苦日子里倒生出了你们两个这段良缘……也是好事。”
南玄一点点头坦言道:“方才升旭问我是否还适应,其实一开始是不太适应的。在山上总是习惯了蕊儿在身边教我梳洗穿衣,在一旁嘘寒问暖的,到了这边突然变成一个人要做这些生活琐事,也没个人在身旁说着话,一时间反而不太习惯了。”
言时打趣说:“我惯是晓得有良妻在身边的些许好处的……”屋内便齐齐笑出声来。
笑声渐平,冬伯便下定决心地敲了两下案几,开口定论:“好,那便这么定了。云蕊孩儿是我与良人看着长大的,再加上与你在山上也相处了不少日子。听闻这几日沈家炭肆的沈竹对你也是赞誉有加,便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在哪呆着都教人欢喜。我之前也让你婶婶问过了她对你的心意,两厢情愿总是最好。那……日后你们两人的婚事便由我做主替你们定下了,这样可好?”
南玄一面露微笑跟着点点头,但总是觉得有些不对。三思一番还是决定将不妥处说出来:“感谢伯父的好意,只是结婚这件事若是还未经得蕊儿父母同意,往后恐怕……不太好办吧?”
他此番话的意思也很明确:早先云蕊告诉过南玄一,她的父母只是与她逃难时走散了,应该尚在人世。南玄一穿越过来后对以往的事情可以不管不顾的,只要将以后的日子过好就完事了,但即使这样他们两人的婚事也应该是由云蕊父母来商定的。如今云家夫妻两人还未见到人,冬伯就这样替云家父母决定儿女婚事,日后可能会引发两家矛盾也说不定呢?
听闻南玄一的话,冬伯与言时顿时面面相觑看了一眼,有些惊疑地问:“你不知道?”
“什么事?”
言时再望岳父一眼,见对方微微点头后才与南玄一说道:“难道云蕊妹子从未对你说过,她父母……早已身亡的事情么?”
南玄一听见此话顿时皱起了眉来,盯着言时看了许久再缓缓摇了摇头。言时细想了一会儿方才接着说:“你又可知你是怎么被她发现再救回来的么?”
经他一问,南玄一便想到云蕊说过,那日他昏迷不醒被发现时,正巧是南玄一与千世见面的那巨石旁边。此时一经言时发问,南玄一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晃动。
“蕊儿的父母……?”
冬伯叹息一口气:“我们冬家与云家,最初是一同逃出来的……而且直到逃到陵山上的那个小泊旁时,我们两家也都一直在一起啊……我们怕她伤心,回来后此事一直没提过。”
南玄一喃喃说出口:“也就是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走散过……?”
“……其实发现你仍活着的那日,我们几个年轻力壮的人一起出去最开始并不是为了去救你,而是因为那日早晨云蕊哭着跑回来时,告诉我们她父母与她幼弟因为突然砸落的巨石——”
言升旭猛地一个停顿,然后咬着牙压低声音将话从喉咙中挤出来:
“遇难身亡,尸骨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