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过后南玄一已经正式算是砍柴队里的人了,每天都会跟着外出。上次回来被云蕊逮到后,小丫头在晚间就一直追在他屁股后面小声巴拉巴拉地发表意见,说着一些“眼下养好之前受过的伤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两个月不到哪有那么快好”这样的话。她说话的时候南玄一正在他休息的棚子外边看草棚搭的陶泥作坊门口,十二岁的菱丫头欺负三岁的豆仔和四岁的水文,抢走了他们手里的草编蚱蜢,惹得俩娃子哭起来。云蕊就把南玄一抛在一边赶过去调解,南玄一又溜达到了几个扎堆聊着家常挑拣野菜的妇女跟前,没听两句就被用“女人家讲些闺房里的体己话男人来凑什么热闹”这样的理由赶跑了。结果第二天南玄一仍是跟着上山打柴,到了晚上云蕊又见他和其他几人一起背着柴回来,也就只好由着他了。女人们聚在一起做事聊天时也说到南玄一,云蕊虽然不怎么说话,听到他的名字之后也会竖起耳朵听。
“……记不记得蕊儿刚把他捡回来的样子……血也止不住,好是吓人哦……”
“嫂子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想来心里仍发毛……若换做我家那个死货,能赖在床上半年不下地……”
前些年刚丧了夫的荷婶子突然对着旁边人道:“看他那身子颇是健硕,也不知家中可有良妇。”即刻便有冬家婶娘笑嚷着打趣她:“呸,不害臊的……你倒是指望人家看上你,倒贴了进你家破门坎子……作什么青天大梦去……!”旁人听了笑个不停,云蕊也是听的笑,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听这样的荤话。荷婶子没好气地踹了她一脚,泼辣骂起来:“早晚要将你那贱嘴巴子揪了下来拿去垫鞋!”又笑着把声音压低来,“总是有人想知道呀……”
于是几个人便露出了然的表情。坐在一旁安静做事的云蕊一下之间就变成了众矢之的,小脸蛋儿臊红了,低着头不敢搭腔。正巧洗衣的一队女人们路过,听她们这里聊的正欢腾,好奇凑过来一问,又都明白了,起哄说一起去找南玄一问问。
云蕊一下便慌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阻拦,慌不择口地弱弱道:“……你们……呀……他原先伤着头了,过去的事情大部分都,都不记得了……这样唐突地……唐突……”妇女们便回“不问问怎么知道”,仍是拥成一团过去了。云蕊跟着也不好,不跟着心里又担忧她们几个妇人口无遮拦,最终还是捂着脸过去了。
南玄一正用双手按着膝盖弓着腰看人捏陶,忽然就被一群妇人喊了过去,旁敲侧击被问了半天的祖籍、年龄、原在伍中薪饷多少这样的问题,愣是没摸着头脑。终于还是那怀着孕的言冬氏关键性地问了一句“家里可有良人或已有定亲”,他才明白过来地看着躲在人群后不敢看着他的云蕊,有些哭笑不得。
他倒是也知道人一旦闲的蛋疼就容易做出两件事:八卦和制造八卦。事实上不分男女,他在雇佣兵部队里的时候也见有人喜欢私底里讨论这样的事情——许是男人要更加偏向性这方面一些,故而总会从“你喜欢谁”变成“你喜欢上谁”这样的话题——女人更为感性一些,但性质却是差不多的。没有现成的八卦便强行凑出一对,再极尽所能去打探那两人性格、恋爱氛围等等——敌国专业做间谍五十年的探子怕是都不能打探地如此面面俱到。若有些家庭伦理剧般的冲突便喜出望外,几乎能就着这些八卦下三碗白饭。再之后若是两人能成便皆大欢喜,他们就得意万分地吹嘘自己红娘功力;若不能成便扼腕叹息:“其中谁人若是能迁就一些便好了……”,又下三碗饭。这对完事了,转眼间他们又能找到下一对能强行凑的,下顿饭便也不愁了。
这边南玄一也在思索这件事情来。自己穿越前自然是没有结婚的,最多算是在和随行医生安赫尔·科尔特斯——一个黑发的混血西班牙美女——谈那种先上车再商量的恋爱。而现在这个身份的前身有无家人、是否婚配他也一概不知,一时间倒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不过总归他想着先在这个异世界站住脚跟再谈其他事,笑着敷衍了众妇人几句,突然望见远处猎捕队几个人联手抬着只黑乎乎像是野猪的大家伙正朝着营地走来,立刻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了那边。趁着他们忙着烧水分肉的功夫,南玄一转身溜开了,却撞上了正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想要溜走的云蕊。南玄一对她点头笑了笑,笑得小丫头心里发慌,低着头就要走:“南君说了这么多,是不是口渴了,蕊儿去给你烧点水喝……”
只喝烧开的水是南玄一带起来的风气。其实自从南玄一醒了之后就一直建议他们喝烧开的水,不过其他的流民不太把他的话当回事,只觉得麻烦。后来有一次上游流下来的水有些许腥臭,其他人不在意都喝了,第二天集体上吐下泻。言冬氏有孕在身,南玄一让云蕊多嘱咐了她两句,每次烧水也多烧他们一家的,于是那次集体腹泻事件里也就唯有他们几人幸免。后来才发现上游有具腐烂的鹿尸体浸泡在水里,自从那之后大家也就开始习惯喝烧开之后的水了。
云蕊要去烧水,南玄一也没去阻止她,只是提前说了一句自己要去逛逛。云蕊问:“今天也往山上走吗?”大概是今天的事情让她有些羞极,也不像往常一样说其他话了,只是说难得煮一次肉汤,叫他记得早点回来。
南玄一往山上走,自然就是去看灵异事件了。除了昨天因为被云蕊拉着试新的草鞋而没有上山,其他几天里,南玄一都一样等到了日耀。于是他每次来都能看到那突然出现的神秘人。虽然每次都能看到那幽灵一样的神秘人,可是次次见到的人的模样都不一样,年龄也不一样。虽然有那么一两次南玄一觉得她们其中连着几天出现的人的模样很相似,或许有血缘关系也说不定,但也不太好下结论。南玄一总结了一下,发现大约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是女人,而且看着他的眼神非常的冷漠。虽然有些诡异,但是见得多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说话地互相看着,居然还有一些有意思。
说起来昨天出现的会是谁,南玄一心里还是觉得错过了有些遗憾的。今日他又等到日耀,没想到出现的居然是他已经见过一次的那个银衣小女孩。南玄一坐在草地上看着她。小女童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之后不搭理他了,在石头上赤着脚走来走去。
说实话南玄一在国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年龄段的黄种人了,再加上对方长相可爱,走路时腿脚软软的像是个小动物。他也试着和出现的人交流过,不过对方可能是听不见的样子,他也就放弃交流了,只是每天过来看看这片灵异区域里究竟有多少个人。说白了这种心情就有点类似收集动漫角色的图画册一样。
日耀的时间不长,三四分钟左右,眼看着就快过去了的时候,南玄一也终于准备起身回去。因为单靠他的几个试验仍然不能让这个神秘现象得到他认可的解释,说实话他心中倒是稍微有些感到遗憾的,不过终究还是觉得往返太过于浪费时间,心里决定之后许是不会再来了。
“你这人……到底是个疯傻的……”
南玄一看过去,恍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女童已经从石头上蹦下来,与南玄一隔着那根蓝丝线对望着。
“……啊?”
“深山老林,别人往往见了我如见了鬼,吓得魂不附体的也不少,怎的你这人就天天来,日日来……”
“啊……”
“果然是个疯傻的。”
南玄一却笑了:“原来你是会说话的,我前些天见到的那几个都不会说话,害我以为你们都是哑巴。”
“……你才是哑巴。”小女孩的声音亮亮的,带着刚学会说话一般的含糊不清,“我仅是不想搭理你这傻子而已……你才是哑巴。”她不解气般重复了一句。
南玄一笑起来,低头把袖子往手腕扯了扯,突然意识到了她话语里给的信息。
“之前我见到的那几个人都是你?可是……”他发现了关键点,但是还是不太理解眼前的人为什么之前每次出现时的模样都不一样。
“哼。”
女童刚表示出对他的不屑一顾,日耀就结束了,她的身影也消失在界限的那边。南玄一兴意未减,方才升起的“不再来了”的念头立刻打消了下去,一路慢慢思索着往回走去。
翌日他再来,见到的果然是年龄更大一些的少女。南玄一和她打了个招呼,见她似乎有些怒视着自己,倒也不太在意。
“你这人……总是过来干甚。”
“一开始有些被吓到了,但一细想发现自己从未亲身经历过什么灵异事件,肯定要好奇了。反正过来看一看也没有什么损失,权当散步了。”
南玄一坐在草地上,视线正好与站着的少女平齐。对方看起来与昨天相比年龄大了不少,已从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变成了十几岁却又还没长开的少女。
“倒是你……为什么会一直呆在这里。而且模样还一直在变化……是巫婆的诅咒之类的吗……”
面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南玄一倒不是那么沉默寡言。事实上真正的他也不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沉默寡言,只是因为在这之前一直有“少年南玄一”在和“三号”斗嘴,才偶尔无暇估计他人。而来到新的世界之后,又因为主要是在听和观察,所以在旁人眼里他才会那么寡言少语。
“我想呆在哪里就在哪里,关你何事……巫婆的诅咒是什么?”
南玄一便把西方那边关于巫婆劣迹斑斑的事情说了,例如巫婆做了皇后之后又嫉妒继女的美貌给她吃毒苹果,又例如没有收到宴会邀请的巫婆诅咒公主成年后会一睡不醒之类的。少女虽然看着他的眼神十分不善,可是还是对这些故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南玄一便接着给她讲了讲。
日耀三四分钟的时间话自然说不了这么多。猎人才刚出场迎战白雪公主,那边的小公主就消失了。南玄一过了一日又来,见到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子,穿着淡蓝色的纱衣,样子也在之前的某一天里见过了。看来她每天一个样子也是依照规律固定出现的,那么之前那天没见到的形象想必就是南玄一最开始见到的那个衰老无比的妇人形象了。那个女子见到他便先是“哼”了一下,接着就说:“昨日那故事接下来如何了……”南玄一便借机问了她的名字。
“啧……”对方对他不说故事却说其他的行为很不满,但依然还是自报了称呼。“……千世啦。”
“‘千世辣’……”
“……你这傻人!”
趁着对方气呼呼地时候,南玄一便笑着说:“《白雪公主》的故事暂时再说。你这样模样一直变换,一下子年轻一下子衰老的事情也太奇怪了,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故事……”他便简单讲了讲小时候听过的“烂柯人”的典故,大意是说一个砍樵人上山时在在洞穴里见到两个孩子下棋,棋艺精湛无比,他看得入了迷;那两个小孩边下棋边吃枣,也给了他吃一些。下完一局棋后其中一个小孩催他回去,当他去捡地上的斧头时发现斧头的木柄已经腐朽消失了,下山一问竟已过去了上百年。南玄一便怀疑那蓝线内的时间与他这边的时间不一样,并又说了《幽明录》内阮肇的相似经历与浦岛太郎手里龙女给的“时间盒子”作为佐证,证明相似的关于时间方面的灵异事件还不少。
等到日耀结束了,南玄一还在原地接着讲。千世说她日耀后依然可以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只是南玄一不能见到她罢了。南玄一便说如此也未免太不公平了。虽然说归说,但他终究还是对着空气把故事说完了,起身拍拍屁股上沾着的草屑方才回去。
余下日子里南玄一除了白天在流民营地里做些体力活,快入夜时还会过来与千世聊一会儿天。他发现千世除了样子一直在“幼年”到“老年”这段时间里循环之外,她的性格终究还是像一个少女的。日子也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直到立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