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靡有千种姿态,却长成一个存在,这无碍。我髯须无俦,口津无垢,趴着,比众生可爱,团着,比世人自在,无可奈。舔狗们,无需敬拜,更别等待,确认过眼神,是你们该,给我死开。人间漫漫清欢,我这惨淡的一生呵,呜~喵…汪……
——某哈士离
秋黄未败草先衰。
中岳嵩下,颍水荡浮萍。
六竹成筏,只影孑立,布袍,薄履,太阳巾。向山背水,日暇岁短,别客,舍离,长歌行。
送别友人,男人放下拳礼,紧了几层交领袍衫以避秋寒,怎奈颍水漫漫,渗人筋髓,哪怕汗衫间添了袄子,仍旧无济于事。
步子甫一动,腰间便淌出叮咚乐响,恰似石上竹笕般空灵,便是寻常人家闻之,当料想乃非常物。然而目睹一见,不过是歪口匏葫芦与刀鞘碰撞的音律罢了。
匏葫芦黄黑杂糅,除其上肚歪斜如角外再无特色,而佩刀更是不堪,寻常制式横刀刀鞘,却无玉璏扣于横襕,因而晃动磕碰也不甚奇怪。
渡口飒飒,端是寥落,不远处的茅舍却异常暄腾,想来无非作别寒暄或是作团谈天。此情此景,男人亦取下葫芦,欲以浊酒驱寒。
清冽入喉,未待细品,风声复起三分。
“颍水寡淡,无鳌可觅,钓客怎生尽心?”
男人一顿,再饮,肠膺丝毫未暖。
“嗝~足下有何见解?”葫芦挂回,轻倚刀鞘,酒水于其中流转,两者安然悬于腰侧,未有碰撞,天地间却隐有残响。
似轻鸣。
来者不知何时立于三丈开外,蓑衣蔽体,斗笠前倾,浑不见寸尺发肤于外。
“寰宇八荒,何处不为江海?似杨抱朴之流,终日掇菖蒲、摏紫茸,饮露食气,抱元守真,合该囚山囹圄,残缺不化!”
男人不置可否,摩挲着腰间葫芦,束发略显褴褛,“某不过寻山访水,一晤隐宿罢了。”言语间从容,却与颓唐容颜颇为不符。
那人请哼,“操蛇鼓虫之辈,焉能矜耀乘龙伴虎?论及穷法参玄,休说那戴天晏老道、杨抱朴、焦炼师,更遑论斛斯裴,庞德公?贻笑大方,死不足惜!”
“咔咔”声自绿蓑下传出,指节被其扳动,深沉而幽邃。
“然中原积厚,纵有百战漂橹,武周惑乱,仍可德载盛唐……观那郎陵僧崖、北海高如贵、蜀中雍郗,不失为行者,我辈慨叹。”
!
男人举止难言,似有熔浆欲迸,又如老僧入定。只是安和持立,然气息渺无,身形岳峙。
那身游侠儿行头,走马览古之阅历,加之不惑之年的容颜,很难不让人以为是浪荡子。
唯其眸光,此时此地,端是自诩人间第一流的疏狂桀骜!
“生平世事,理当敝帚自珍,何须如数家珍?”
那人笑,腼腆而不失凉薄,“横刀木鞘岂能称量龙泉宝剑?‘道长食尽,苦口焦唇?’”他摇头,踱步迈进,气势如虹!
“当是蝉翼九五,以求长生!这翰林供奉,不要也罢!哈哈!”
斗笠之下,鼻尖唇薄,颧骨突立,三角眼中,饱含遮天揽月之气魄。
“《来日大难》,箴言妙语!”
男人慨然,髯须间酒渍被风吹冷,有些萧索,“诗词小道,壮夫不为。某尚未写题,不成一诗,亦不足传道,遑比纥干狐尾、婆罗惠范、岭南淫祀。”
那人扯掉斗笠,仰天大笑,如闻荒唐谬语,捧腹不止,形骸亦夸张颤抖,放浪至极。
直至遽然一顿,声色具敛。
蜷曲着身子,他不顾对方作态,沉醉地摩挲那袖口露出的狭长如月的妖刀,痴痴念念。
“黔首以愚,行者以隐,僧道以袭,试问,这朗朗乾坤下,应是龙出云泽……”
他走至男人身前,俯身询问。
“抑或气蒸釜煮?”
仿佛早已臆想,又似万般无奈,男人脸上瞧不见丝毫少年游走的恣睢,有的只是,满身烟火气。
也是,毕竟,不年轻了。
“今朝几何?”他问。
那人知是何意,然并不在乎。
“天宝十一。”
“三载平息。”
“当得盛世峥嵘!”
男人眺望,嵩山颖水悠久长绵,寰宇之下,莫不如是。
“某出游八岁春秋,乙酉至壬辰,循法天地,斧剖人伦,游戏妖禽,败殁鬼怪,终未尝体悟夙宿。”
他随意而立,刀鞘斜杵于地,左手托放剑铗上,便好似一剑撑起整个人来。
那人闻之颇有兴致,抚刃箕踞,摇晃着形骸,任由尘土附身,浑然不顾,这番惯于尘世间摸爬滚打的作态,仍难掩锥处囊中之悍锐。
“哪怕至今,某亦只能言,天下大同,却是同而不和。度絜道法虽九分,命去三分,慧去三分,八苦八乐去一分,幽微隐赜去一分,便与诸众生求一分。”
男人慨叹踌躇,“怎奈人有时而力竭,得而不得,知而不知,诗词小道,唯寄余生。”
“非也。”那人打断道,三角眼中,火炽一片!
“《侠客行》隐太玄经。”
“《古朗夜行》残夜明。”
“《扶风歌》鉴黄石心”
“《雉朝飞》叹老孤栖。”
……
那人气势渐宏,吐息如龙,声律亦愈发烦促,直至攀峰越顶,将至未至陡降之时,气、韵、声、神皆混合凝一,不纳不溢,数息之后,争得销锋鸣镝之弹指气机!
“试问天下众生,几人小道盖青天!?”
野茅店里道秋闲,不少惫懒之流也是注意到那处,当即以之作谈资。
“观那两人,莫非还复行那游侠儿之举?”
“早些年当得上侠行天下,如今嘛,早已沦为无赖泼皮之辈了。”
“两位莫说笑了,且瞧那瘫坐之人,抬首仰望,不像吠犬吞天?”
“哈哈,兄台此言甚妙,那另一人岂不就是蔫萎首鼠?”
“犬吠鼠蔫?是极是极!当真有趣,不若大饮一白?”
一人瞥见隅落处有人亦在观望独饮,目光流转于其大氅上,恭颜道。
“这位仁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同饮酒兴赋如何?”
那人约莫而立之年,对这酒客温颜婉拒,擎举酒盏聊表谢意,转而复观。
酒客并未气沮,与身边两人继续谈论。
“那人好生傲气。”
“嘘,小点声,这等富贵子弟,来了也不过扰人酒趣,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有理……话说,那俩杵在外面怎的还未横刀相向?”
“许是心怀胆怯只敢虚张声势,如今骑虎难下,直得坐蜡了。”
嘈杂声里,讥诮一片。
茅草有些飞落,风势不知何时渐盛,绿乔不绿,片叶和风盘旋,终的欲坠尘土间时,倏忽一晃,又抟越而起,便在这离地寸尺间飘忽不定,画地为圈。
两人居其间,遗脱形骸,于四方之间以刀剑执笔,证道诚心。
鹜鸣哀转,山有猿啼,水雾氤氲。
直至苍狗白云舒卷而去,大日天光泼洒那一缕微熹时,天下骤然澄明一片。
尚在流转的乔叶尽皆化作齑粉。
孤鹜泅水,白猿匿林,雾潮挥却。
骤风初停,汗渍袍衫,两人丝毫未觉寒意。
那人起身,捡起斗笠戴上,观摩面前这披发留须,有些沧颓的男人,尽管如此,其眸光清明如浩淼晨星,藏不住的跋扈放浪。
他由衷地钦佩,“不愧那‘皓首太白经’,谪剑仙,李太白。”
似是错觉,李太白仍是那惫懒姿态,腰栓一解,掠起匏葫芦空引琼液,随其飞溅流淌,好生畅快。
微收下颔,松开剑铗,待那醇酱滋味穿肠而过,他咂嘴,只觉差强人意。
这才正视身前人。
“文痴武客三点血,江海霖漓半盏春。某不过贪杯放浪的不惑之人罢了。”
那人也不辩,滑出袖中刀,如恋人般再次抚摸,刃尖含锋,刀锷藏魄,表刻云纹血录,尝刎百数人,而今……
目视良久,他遂才正声。
“吾乃太公噶尔·钦陵赞卓之孙,噶尔·赞祖,持刀姑获,论道李太白,嵩山颖水为证,青云穹窿为鉴!”
李太白摇那空葫芦,琢磨着何处寻酒作歌,可那剑柄依旧指向宪赞祖。
“不管如何,足下有一言无误,‘人有时而力竭’,休说足下前四十载如何自渡,且看三岁之后……”
他一指对方,一指自己,一指上苍,一指黄土。
“该何去何从!”
而后不顾对方,随手抛去姑获刀,转身离去。
男人侧看颖水,江岸水波不兴,潮气若无。
再远眺,空中茫茫沉郁,似有何物飘坠。
点点绒花,飘飘洒洒。
“深秋这雪,来得急了。”
男人收束目光,合衫而去,不去茅店打酒,也不顾身后咔嚓悲鸣。
透过门扉与窗棂,不少看客见那两人未曾交手就作别,一阵唏嘘冷嘲。
“虎头蛇尾,当真是无胆小儿!”
“怎的就结束了?是我错过了?”
乍然一道寒光疾驰而来,如梨花暴洒,倾泻四散!
!
众人未曾作出丝毫反应,讥诮哗笑仍挂在脸上,那一刹那,寒光仿若洞穿时空。
数十丈的距离,刀锋裂风,瞬息无影,弹指便是咫尺!
再待回神,碎片已然飞入茅店。
一声细长尖锐且诡异的惨叫声乍响!
此时,惊愕惶恐才浮现。
适才长于嘴者,三两人竟吓出声来,旋即抬手上下抚摸,发觉安然无恙后,这才打量起四周。
有善技击的侠客,第一时间望向碎片袭击之处,正是那隅落独坐、穿氅饮酒之人。
只见那人安然无恙,悠然处于原位,眉宇间反倒略有无奈,以及淡淡的嫌弃。
顺其目光,不少人望向窗棂之外,发现竟有只狸奴,四仰八躺,哀怜地倒在地上,腹部汩汩殷红,刀片隐于其中。
那狸奴一边惨嚎,一边扒拉着爪子爬了进来,拖着一地惊红血渍,直至来到男人脚下。
它双掌钩在大氅袍沿,仰着小小脑袋,蜷起柔弱躯体,可怜巴巴望着那人,嘴里半带呜咽半带委屈。
“啊……主子,我,我疼!但是,我,啊,一定不能,让你受,嘶,半点,苦楚……好疼,啊,主子,阿离一定会,殚精竭力,疼疼疼,护您周全……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见其意犹未尽,身边隐有寒意吹拂,男人摇头,一把抓住它,将其从头上扯了下来。
某哈士离一个腾跃跳到桌边,委屈巴巴地盯着男人,急欲展现自己奶萌的形象。
怎奈一个不小心吐了吐舌头,哈了两声,整个表演前功尽弃。
场面蓦然清冷。
余殅从太师椅上站起,侧头便是泫然欲泣的娇容,嘴里似有似无嘤嘤声语。
他一抖,便将盘足腰跨、缠于身后的幽女挣开。
一猫一鬼面面相觑,皆是哀怜。
男人望向窗外,恰见残阳垂下最后一缕。
长夜如期而至。
他抬头望天,依稀看不见几颗星辰,唯有那西际长空处的长庚太白星,最为醒目。
他驻足良久,这才下楼。
走至庭院,回首观匾,结庐?走马刻于其上,他神色晦明,不见些微情绪流露。
叹了口气,余殅转头向外走去。
毕竟,有人已然窥伺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