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娟和李万翔一起进家门,两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家中的钟正好指向十点,林秀娟全身透湿,直打哆嗦。进门就换上一双棉拖鞋,“噔噔噔”跑上楼换衣服去了。
李万翔斜眼一瞄,屋里面灯光大开,二层的背投电视机还在播放一部他们从来没看过的青春偶像剧:男主角顶着一头洗剪吹发型,穿着一件短机车夹克,正在深情地向女主角表白。
李万翔没心情看女主角的模样,把视线投向自己的外甥女:曹月丹。只见这姑娘倒是自来熟,面前的茶几上摆好了一堆水果和点心:桂圆、香蕉、脐橙,还有林秀娟特意从超市买回来的热带水果:菠萝蜜、芒果……你说你吃就吃吧,果皮外壳扔得满满登登,垃圾桶里装不下了,好些都直接掉在地板上。餐巾纸拉了一张又一张,她本人还脱了袜子,用右手抠抠脚趾,然后直接拿了曲奇放在嘴里大嚼,左手拿着遥控器把声音开大些,可能她也没料到舅舅舅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李万翔气不打一处来,鞋也没换,冲上二楼,“啪”地一声关掉电视,一脚踢开茶几,随着曹月丹“啊”的一声尖叫,上面的果壳废纸四溅,有不少水果点心直接砸到她的腿上,正要龇牙咧嘴地跳起来,李万翔已经先一步拎着她的左臂,把她提起来,狠狠地冲她脑门凿了几个栗子,“曹月丹,我跟你说白了,要不是看在你妈离了婚一个人带你的面上,我早就把你撵走了。你别忘了,你来这是干什么来的,不是当小姐来享受的。你明天就出去给我找工作,我只给你一个星期时间,一个星期找不到工作,你就给我滚蛋!”
李万翔的声音沙哑,刚性十足。曹月丹吓坏了,眼泪汪汪地冲着舅舅直点头,趁着李万翔歇息喘气的功夫,一溜烟跑到楼下的卧室里,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睡觉了。
这当儿,林秀娟就在楼上主卧的门后偷听,听得李万翔这几句话,心里那叫一个爽,忍不住掩着嘴偷笑起来,身上也一阵暖过一阵。这顿火仿佛就在为林秀娟而发,长久以来郁结在心的愤懑怒气随李万翔冲曹月丹的咆哮一泄而空,那样酣畅淋漓。
林秀娟甚至开始憧憬起来:一个星期?万翔是不是有所指?一个星期,足够结束过去,开始未来了。林秀娟陷入了对美好未来的无限遐想中,沉沉睡去了。
李万翔却没那么容易入睡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秀娟睡着了会发出一阵阵闷雷般的鼾声,这与十几年前娇羞可人,入睡后鼻息柔美的少女相去甚远。毕竟是人到中年了,李万翔想,有些落寞地摁下那支刚点燃的烟,没有人不会老,接受这个现实吧!
辗转反侧地躺下,已近午夜时分,李万翔正要迷迷糊糊睡着,耳边忽然“滴”的一声,是他的手机接收信息声音。尽管身体已经很疲惫了,但是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看看吧!
李万翔挣扎着坐直,拿起手机,不小心带动了床头柜上的香水瓶,他赶紧回头看看林秀娟醒了没,却见她依旧熟睡着,最初的困劲过去,她的鼾声已经减弱为均匀的呼吸声。微弱的灯光下,居然衬出她白皙的面庞,看得出年轻时也曾娇柔妩媚过,李万翔一时之间有个错觉,好像又看到十年前的林秀娟,或者更久以前。不禁有种冲动想喊醒她,但又怕惊扰她,还是先看短信再说。可谁知,这个短信看后,李万翔再也没能有机会跟林秀娟一诉衷肠。
短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上面赫然写着:
李万翔,你和吴德仁之间的事我全知道,你若想太平,就得乖乖听话。
午夜里,手机屏幕上泛出幽幽的蓝光,读着这一排字,有一种惊心动魄感,好像自己脱得赤条条,以为独处一室没人看见,却不知有人就在隐秘的角落里偷窥着自己,一举一动,身上的一颗痣都被他人看得一清二楚。
李万翔无力地垂下手,“这个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眼下,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朱甘强回到家已经近十二点了,他家住市区,但却是有名的下只角,一套80平米的老公房。房子在六楼,没有电梯,朱甘强一口气爬上去,今天很奇怪,既没有平时的心慌脚软,也不觉得这楼道里阴暗龌龊。倒是多出几分平时少有的欢愉和激动,甚至还“嘘嘘”地吹起口哨来,
可刚一开口,朱甘强赶紧住口,蓦地记起这五楼住着一位听力极好的阿婆,若是这个时候楼道有一点动静,七十多岁的她一定会摸索着起来,房门大敞,冲着发声处,跺脚大骂,不骂足足半小时老太太不罢休,而且内容不带重复的,哪怕声音来源早已销声匿迹,依旧如此。
朱甘强早就想问问她:太婆,侬是不是更年期啊?但想想看,七十多岁还在更年期,早就会上报纸头条,这更年期也更得太长了吧!所以每次都忍了,但今天老子不是忍,而是不跟你一般见识。想想看,我也一把年纪了,人的修养也得跟上。朱甘强想着,脚下的几步台阶如履平地,步伐轻快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三步并作一步,闯进家门。
一进门,就看到自己老婆王跟娣趿拉着拖鞋,翘着二郎腿,正靠坐着沙发上,开着电视,并不看,手里忙着穿针引线,膝盖上铺着一幅未完工的十字绣画卷。年纪大了瞌睡也少了,王跟娣养成一个习惯:不听着朱甘强的鼾声不能睡着,只要朱甘强没回来,她就一直等着。
眼见着门开了,王跟娣睃着眼瞄了朱甘强一下,又收回目光,依旧专注地绣着她的画卷,嘴里嘟囔着:“又是这么晚回来,成天忙的来,也没见你忙出个名堂来。”
“你不要瞎讲,啥叫没忙出个名堂来。我这不是忙出名堂来了?”
“哎哟喂,你到说说看,你今朝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
“我今朝既不是升官了,也不是发财了,”朱甘强有意卖个关子,一屁股坐在他老婆对面,大喇喇地把一双臭脚摆上小桌。家里没有配套的茶几,王跟娣就弄张乌漆墨黑的小桌当茶几,摆摆茶杯,吃吃晚饭。眼见得朱甘强一双臭脚放在自己鼻尖下,王跟娣放下手中的针线,怒目嗔视着对方,连翘着的二郎腿都放下了,那阵势就想准备随时一战。
换了平常,朱甘强哪敢这么放肆。今天可不同了,他抖抖脚,笑,“我今朝啊,遇到个贵人。”王跟娣鄙夷地撇撇嘴,意思这种空头支票美好愿景光说不练海市蜃楼的话她见多了,“啥贵人?”
“说了你也不懂,你呀,就等着吧,这些破烂,垃圾,啥么事,还有这个破房子,我通通要换新的。”
王跟娣真要打量自己老公了,两个人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从来没见他这么扬眉吐气,莫非真是狗拿到耗子,被他撞到狗屎运?朱甘强只“呵呵”笑,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不说话。王跟娣用右肘撞撞他的胸膛,瞧你这点出息。说这话时,王跟娣口气是嫌弃的。
她的心理很简单,有钱用,有衣穿,有饭吃,能白相,就好了,所以很容易满足。可眼下朱甘强不能睡,他得把这件事琢磨透了,布置妥了,才心安。
朱甘强叼起一根烟,轻轻地吹出一个又一个圆圈。一边眯缝着眼把晚上以来每个细节都回味了一遍:约打电话徐林生,茶座面谈李万翔,雪夜拜访吴晓仁,统一口径李小芳,最后,深夜拜访一位神秘人。而这一切,所有人,居然都由自己指挥调配,看到他们的眼神:渺小如李小芳,诚惶诚恐如小鹿斑比,强大如李万翔,聛睨一切如狮子王,都不得乖乖听自己安排。
想到这,朱甘强无声地笑了,摁灭了烟蒂,活了近五十年,都不如今天夜里三个小时这样痛快顺心,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朱甘强搜肠刮肚地把自己平时记得的两句话都用上了,但好像还是不能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因为最最关键的是,明天早上,邹辉会是怎么样一副表情呢?一想到这个,朱甘强放声大笑了两下,把王跟娣吵醒了。睡意蒙浓的她含糊不清地说:死老头,也不看看几点了,三更半夜也不让人好好睡。
朱甘强马上闭嘴,胜利的喜悦让他的胸襟特别开阔,特别虚怀若谷,特别从善如流。邹辉,你小子也会有走麦城的时候,人不能风光拔尽,这些年一直都是你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等着瞧吧,让你也尝尝我的厉害,我的厉害,我的厉害……就在这无声的战斗中,朱甘强声音越来越小,鼻息声越来越大。他睡着了,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窗外,黑夜白雪依旧。这一天终于过去了,这是多么不平凡的一天!于李万翔,于林秀娟,于周娜,于朱甘强都是如此。此时,故事中的每个人物都已经熟睡。梦中没有生命之虞,没有钱财万贯,没有男欢女爱,没有情感纠葛,只有甜甜的呓语,摇曳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