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人无数的李万翔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周娜,看着她那张青春的脸上写满了傲然和不屑,透亮无邪的眼眸里遮不住的算计与手腕,——两年了,周娜已经从一个拘谨腼腆的乡下妹子变成了一个优雅成熟的贵妇,“李万翔,这就是你过去两年的成就。”李万翔听到心底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不禁哑然失笑,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成就。可是,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由得你开始,却由不得你结束。
“侬要做啥?”李万翔沙哑的嗓子居然冒出一句地道的魔都方言。
周娜闻言,微微一笑,抬起手中的香奈儿小包,在李万翔眼前晃了晃,轻启朱唇,“万翔,何必这么说话呢?”
说着,她扭着纤细的腰身慢慢踱近李万翔的办公桌,把一双像牛奶般白得发光的小手轻轻放在桌面上,将那张美得近乎无瑕的脸庞凑近李万翔,冒出一句对李万翔来说不啻晴天霹雳的话:“万翔,我们在一起也有两年了,今天刚去医院又查了一遍,我真的怀孕呢!我觉得吧,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你。我想,——和你结婚。”
听到最后这两个字,李万翔惊得一下坐在老板椅上,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瘪在那里,软绵绵的一摊。他抬起头看着周娜的眼睛,忽然一股莫名的戾气涌上心口,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决绝,让有备而来的周娜都感到浑身发冷,李万翔冷冷地开口了:“周娜,你要清楚你在说些什么。我们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结婚,——是不可能的。”
“此一时彼一时,万翔,我们都是凡人,有谁能保证,自己说的话一辈子都算数呢?你难道就从来没有食言吗?”
“呵呵,”李万翔爆发似地笑起来,接着,抖抖精神站起来,也学着周娜的样子,把两只手摆在办公桌上,脸凑近了对方,轻轻地对着她说,仿佛耳语一般,“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资格嘛,我没有,但是,也许,它有,”周娜垂下头,带着些诡异的笑容,从玲珑精致的黑色小香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李万翔,“要不你先看看这个,我们再说。”
一张a4大小的复印纸,折叠得密密实实,李万翔费了好大劲才完全展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模糊又清晰,似乎从遥远的海边传来的星星点点映入他的眼帘,过了好一会,李万翔才反应过来,轻蔑地笑笑,把手中的纸头撕了个粉碎,往空中一抛。然后稳稳地坐在办公椅上,头向后仰起,一直保持着刚才的笑容,就这么看着对面的周娜,笑而不语,仿佛等着她继续自己拙劣而可笑的表演。
外面细细密密的人声话语渐渐消失,所有的下属都下班的下班,外出的外出,加班的这会也去吃饭了。一时间人去楼空,办公室里陷入一阵死寂。没有开灯,只剩下夜色沉沉,两个人,曾经相爱,而如今,伴随着片片纸屑飘飞,怒目而视。好似一副绝妙的讽刺画卷。
李万翔的反应倒是出乎周娜意料之外,她原以为李万翔见了这张纸条会大惊失色,服软妥协。没想到对方如此动作,但以周娜的心智,以及这些年来陪伴李万翔见多识广。她也很快做出回击,掏出手机,打开照片,递给李万翔,笑着说:“万翔,你看看这个。”
李万翔只瞄了一眼,原来是这张纸条原版的照片,就开口了,“你说吧,要多少钱?”
“为什么你就认定我是为了钱呢?难道我们之间就没有一点感情可言吗?”
“感情?!”李万翔一拍桌子,惊得碎片纷纷弹起,“有感情,你会对我这么死死相逼吗?有感情,你会这样不顾我的感受拿这个东西来威胁我吗?你无非想用感情这张牌来压死我吧?!”李万翔将重音紧紧咬在“感情”两个字上,听上去颇有些滑稽之感。
周娜只是怔怔地盯着对方,对面写字楼的霓虹灯早早亮起,红红绿绿的灯光透过李万翔背后的落地玻璃折射在她脸上,让她平添几分神秘的肃杀感。
等了一会,李万翔慢慢站起来,踱到周娜面前,双手握住她柔润的香肩,轻轻地揉捏了几下,“娜娜,你扪心自问,我们认识两年多了,我对你有过亏待之处吗?我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看。你说要和我结婚,这个问题,我们一认识我就对你说过,我不爱我的妻子,但是我不可能和她离婚。我和你在一起一天,我就对你巴心巴肝地好。我没有食言吧?”
周娜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眼睛看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眼神漠然而空洞,但是李万翔的掌心仍然能感受到来自她肩膀的力度:执拗得不可逆转,像极了一根绕树而生的藤蔓,说她娇小柔弱,却又强韧不可拔。
李万翔心里直觉一股暗流涌动,就像黑夜潜行的人,深陷一个前路叵测的僻静旮旯,动弹不得,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怪兽来吞噬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漆黑、空洞、不见底的四周,耳听着低沉的“咻咻”声嘶吼着,一步一步逼近,无能为力。
静了几秒,周娜抬起手,慢慢地,却是用尽全身所有力量将李万翔的双手掰开,接着昂起头,眼睛里忽有泪花闪烁:“万翔,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是,你有没有替我想过?”
低下头,忽然猛地爆发似得提高音量:“是的,认识你之前,我是外地来的穷学生,我可怜,我卑微下贱,我没见过世面,我没享受过生活。认识了你,我享受了旁人听都没听说的奢侈生活:房子、车子、钻戒、奢饰品、世界各地旅游、购物……”
周娜边说,边笑,边流泪,“世上所有的人都笑我虚荣、贪婪、淫荡、不知羞耻,当小三,破坏别人的家庭,十恶不赦。可是,”她看着李万翔,眼睛深得像一口黑井,“你们有谁真正问过我的内心感受吗?有谁真正知道周娜想要什么吗?你有吗?”
泪水涌泉般,无声的,从周娜眼中滑落,“你们以为我很喜欢这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生活吗?你们以为我很享受这种来路不明的醉生梦死吗你以为我每次一个人在那个空空落落的房子里从天黑等到天亮很开心吗?每次你说走就走,我脸上笑着,心里有多难受,你明白吗?”她把头拨浪鼓似得摇摆着,然后慢慢蹲下去,将整张脸埋在手心里,双肩剧烈地抖动,可见这些话是多么痛彻肺腑。
李万翔再强硬的态度也被这些泪水软化了,他正准备蹲下去,想要紧紧握住那剧烈颤抖的双肩,还想把她抱起来,轻轻抚摸那瘦骨嶙峋的肩胛,却被一阵悴不及防的电话铃声惊得一弹。
“这个时候,谁会给我办公室打电话?”“嘀铃铃”的铃声回荡在办公室里,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李万翔烦躁地在一堆纸张和杂物里翻找着,终于找到电话机。他只想着快点把电话按掉,好让这个不识趣的来者自动消失。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个手机号码,很熟悉,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是谁,李万翔梦游般按下了免提键。
一阵急促嘈杂的声音透过电波穿越而来,“万翔,”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人声在电话那端轻轻抽泣。
“喂,喂,什么事,快说!”李万翔脸上浮出极其厌恶的表情,他听出来电是林秀娟,心里默默地诅咒,“这个蠢货,怎么这会打电话来?真是不识趣!”
听到对方依然哽咽,欲说未说,李万翔正作势要挂断,对方开口了,“万翔,我们儿子不见了!!!”一句话,九个字,于李万翔却有锥心之痛。
“你说什么?”“高梓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们今天下午三点半放学,我到学校时已经过了放学时间,结果到处都找不到孩子……”
“蠢货!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我以为先问问老师和门卫能找到,结果他们都不知道,打你手机又一直没人接,我找了好多人才问到你的办公室电话……”
李万翔悴不及防,双腿发软,一屁股坐下去,结果忘记自己的老板椅不在身后,一个踉跄坐在地上。手机里还传来林秀娟的声音:“万翔,你说这可怎么办呀?呜呜呜……”中年女人苍老憔悴的哭声,经过扩音器的变形,在这将黑未黑的时空里,听起来仿佛荒郊野外无枝可依的孤魂野鬼。
李万翔怔怔地坐在地板上,中央空调已经关掉了,室内气温急速下降。加之他有鼻炎,所以一直没铺地毯,冰凉刺骨的感觉一点点渗上来,李万翔居然毫不知觉。
对面的周娜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她听到了李万翔的电话内容,也不哭了,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伸出手把瘫坐一团的李万翔搀扶起来,让他半靠在办公桌前的长条沙发上,又冲了杯咖啡,端到李万翔面前,最后挨着他坐下来。拉过他的双手贴在自己刚刚哭过的滚烫的脸颊上,一边说:“万翔,别害怕,我可以帮你,你放心。”
李万翔像着魔突然惊醒般,一把揽过周娜,浑身筛糠似得颤抖着,“我该怎么办,娜娜?怎么办?我儿子是不是被人绑架了?!”,李万翔喃喃道。
周娜紧紧依偎在李万翔怀里,又用劲搂紧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催眠般说着话:“万翔,你放心,我会帮你解决一切问题。”说着,还轻轻抚摩他的后背。
这一刻,李万翔真被对方催眠了,他紧紧抱着对方,仿佛历尽千辛万苦山水迢迢,终于寻到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再也不可让她丢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