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上警车,邹辉就做闭目沉思状,这和他平时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形象相距甚远,朱甘强有些好奇,但想到也许年轻人昨天熬夜看足球赛,今天又查了一天案,真的有些疲倦了,想到这,他也闭目养神起来。
四点多,他们回到了派出所。邹辉仍然默不做声,闷闷不乐的样子,朱甘强忍不住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说:“怎么了,小邹,是不是你的AC米兰输球了?”
邹辉轻轻一笑,说:“老朱,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还怎么看,失足落下五楼摔伤致死。”
“可我倒发现有几个疑点。”
“哦?!说来听听。”
“第一,吴德仁只是江南工厂的油漆工,年收入不过两万八。听同事介绍,他还爱赌博,老婆常为这件事跟他争吵。他的老婆不过在巷口摆摊做做早点,据调查一年收入最多不过两万。至于他的儿子,至今还在领失业保险。这样的家庭,存款不超过五万块。你说,吴德仁怎么会有能力买得起‘在水一方’的房子?要知道,那里的房子最便宜的一套也要八百多万。今天早上他看的这套A座501可是市价一千万。这钱就是吴德仁一家三口不吃不喝存上一百年也攒不够啊!”
“嗯,有点意思。”
“第二,刚才我询问李万翔,他说今天是施工方停电停水检修的。”
“对啊,这有问题吗?”
“可我又问他,他们售楼处知道吗。他说施工方会提前一天通知他们。”
“嗯,说下去。”
“也就是说,在吴德仁要求看房之前,他李万翔和高翔公司售楼处都知道A座今天要停电停水,既然知道,为什么偏要带客户到一片漆黑的单元去看房呢?”
“小芳不是说带了个手电筒吗?”
“可这不符合常理啊!通常这种情况,她们完全可以给客户解释说今天停电,改天再看,或者先看其他房型。为什么一定要冒险呢?”
轮到朱甘强默不做声了。
“第三,李小芳说吴德仁走出房间时,她正在接电话,你问她是什么电话,她说是一个打错的电话。我让小叶去电信局调出李小芳今天早上八点到九点的通话记录,期间只有一个来电,八点十八分,是一个手机号码,查不出机主身份证号。可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
“李小芳说是打错的电话,可通话记录显示,这个来电的通话时间是八分钟。八点十八分打进,八点二十六分才结束。一个打错的电话,能让机主通话八分钟?而且正是这八分钟里,吴德仁走出房间,因为看不清电梯间的情况,才一脚踏空掉下去。试想,如果像常人那样,得知对方打错了,立马挂断,至多五秒,完全来得及追上吴德仁,阻止悲剧发生。”
朱甘强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还有最后一点,在死者摔死的现场,我看到死者的手提包是落在死者的背部。这一点也让我非常疑惑,一般说来,死者落下时,要么是惊恐,先把手提包松开,那手提包会落在尸体的下方;要么是死死攥在手中,那么落下时手提包应该跟尸体同一个水平面。怎么会包后于死者落下呢?”
听完邹辉的一段话,朱甘强连忙站起,按灭了尚在燃烧的香烟,揉揉太阳穴,笑说:“小邹不错,有点见识。不过我们办案还要冷静,今天也累了,先回去再考虑考虑,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邹辉一听,自己也真的累了,前段时间一直忙于刑事案侦破,昨天又熬夜看球赛,今天整整一天都没歇会。难得这会没有其他事能按时下班。于是点点头,两人告别。
当林秀娟听到一阵急促的“噔噔”上楼声,她意识到已经下午四点,阿姨已经接儿子放学到家了。她连忙坐起,扯过床头的面巾纸匆匆擦了把眼泪,还来不及去洗手间梳理一下头发,洗洗脸,儿子李高梓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口里还高喊着:“妈妈!”林秀娟忙上前一步,迎着自己的心肝宝贝,看着快到自己下巴的儿子,红通通的脸蛋像个苹果,她紧紧地搂着他,生怕他会飞走一样。
李高阳觉得有些奇怪,抬起眼看着妈妈:“妈妈,你怎么啦?”
林秀娟摇头,又笑着点点头,“妈妈没事,就是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了。快去吃个苹果,做作业吧,妈妈晚上给你烧大虾吃。”
几乎就在开口的这一刻,林秀娟下定了决心——忍,那是将刀架在自己心上慢慢磨啊!多少不能说尽的辛酸与苦楚,可回头一想,自己的年龄和背景早已经不起任何折腾。她就不相信,自己和李万翔十二年的夫妻,还敌不过这半路小三?怯弱无能如林秀娟,竟然也鼓起勇气暗暗告诉自己:等万翔回家,找他好好谈谈。无论以前发生任何事,我和儿子都会原谅他,希望他回心转意,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人的痛苦其实来源于思想的痛苦。思想一通,林秀娟突然间像打了鸡血般高亢起来,安排儿子做作业,同时三下五去二把房间收拾妥当,虽然白天阿姨已经打扫整洁,但她忍不住神经质地拾掇拾掇。现在最难的事情来了:给林秀娟自己收拾。
一看到镜中的那张脸,林秀娟刚刚的兴奋劲又逃到九霄云外。那张发黄的,略有些浮肿的脸,突出的眼泡,怎么梳理也是毛毛燥燥的短发乱飞,若隐若现的褐斑,连自己看了都提不起兴趣,难怪自己的男人会移情别恋。一想到这里,林秀娟的心就像刀割般难受。
“明天开始,不,就今天晚上开始,我要练瑜珈,长跑,喝瘦身汤,做美容,读书,……”林秀娟有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我要让万翔看到全新的我。”
六点钟,李万翔带着曹月丹打开门进来,看到林秀娟正在餐厅摆餐具,一切一如从前,又有些变化,具体什么变化,李万翔又说不上来。等林秀娟一开口,他就知道变化在哪里,——这家的女主人变了。
只见林秀娟将从前披散的烫发高高束起,盘在脑后,前额处还用一枚亮钻蓝发卡别住;往日姜黄的脸色今天腻白腻白,应该是多涂了两层粉,嘴唇上殷红一片,有一些唇膏还粘到牙齿上,开口说话时,一开一合,特别扎眼;往日从来不开的中央空调今天也破例调至高温,整个房间温暖如春,林秀娟穿上一件从未穿过的薄毛衣,黑色带亮片,胸前的图案花里胡哨看不出名堂,腿上是一条黑色打底裤。整个打扮倒是比平时洋派许多,但这个衣服却把她的身材弱点暴露无遗:下垂的胸,凸出的小腹,粗胖的大象腿。
李万翔呆呆地看了一会林秀娟,心想:这是唱哪门子戏,丑人多作怪。林秀娟看他痴痴地看着自己,连说什么都没听进去,心里不由得暗暗窃喜:看来改变形象有点作用了,以前万翔从不这么看我。
正要开口,李万翔说:“二姐的女儿也来了,她要在我们家住段时间。月丹,这是舅妈。”林秀娟这才看到,李万翔身后还站着个人,顶着一头金黄的烫发活像金毛狮王,夸张的耳环,上身是一件金黄色的短小夹克,配上里面的豹纹打底衫,下穿一条破洞牛仔裤,脚踩松糕鞋,活像街头小太妹。
林秀娟暗暗不喜,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点头:“来了,先吃饭吧!”
白色橡木的餐桌上已经摆上四菜一汤:油焖大虾,山药烧排骨,蒜泥菠菜,雪菜炒毛豆,汤是鲫鱼豆腐汤。虽是家常菜,却是大厨手艺:红黄白绿,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饿了一天的李万翔看到这些菜,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洗换完毕就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吃饭。
柔和温黄的灯光配上餐盘上袅袅升起的热气,房间里的气氛氤氲而温馨,李万翔一边大口吃饭,一边问问儿子学习情况,讲讲老师和同学的趣事;林秀娟坐在对面,看着眼前的情景,忍不住泪眼模糊,想:有多久没有这么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啦!要是永远这样我就别无所求了,自己已是个失业的中年妇女,只要老公能回头,还计较什么呢?
正在遐想时,忽然看见李万翔对着她说话,林秀娟连忙把思绪收回来,假装揉揉眼把眼泪抹去,一句话飘进耳里:“二姐现在的依靠只有月丹,现在她住在我们家找工作,你要帮我们照顾好她,要把她当自己女儿一样看待。”
林秀娟唯唯点头,除此之外她能说什么呢?她能说,“你们家来个人住在我家,有跟我商量过吗?这个家是你一个人的吗?”或者说,“你二姐自己亲生的女儿都管教不住,十几岁的大姑娘扔给非亲非故的我来管,出了什么事,谁来负责?”不,这些她都不能说,别说现在的林秀娟希望藉此机会挽回和李万翔的关系,没有这事之前,家里的事也是李万翔说了算,林秀娟只有听从的份。她不是圣人,心里有不快又不能发泄,自然脸色就阴沉下来。
曹月丹在一旁听了,心里默默发笑,人小鬼大的她一直担心舅舅看她贸然前来会大发雷霆,甚至会给她买张返程票把她送回去;又担心舅妈是个强悍的女人,给她颜色瞧,现在看来,舅舅还是心疼她是自家孩子,而且还答应给她找工作,舅妈嘛,不过就是个家庭妇女,家里的事她说不上话,看来自己这次来魔都是来对了。
李万翔看着林秀娟那呆滞的神情,用筷子夹菜又放下,欲言又止的模样,滑稽搞笑的妆容和服饰,不知怎地一股无名之火升起。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万翔觉得林秀娟怎么做都是错:对他百依百顺,他觉得她畏畏怯怯,缩头缩脑,不像阔太太,倒像是保姆阿姨之类;一旦不听从他的意见,或者表现出不满的情绪,他又觉得“老子在外这么辛苦养家,你们都是靠我才能有今天,居然敢违抗我的意见!”边想边吃,再好的美味也食之无味,如同嚼蜡了。
李高梓看着餐桌上的三个人,神态各异,各怀心事,妈妈又露出惯常失落幽怨的神色,爸爸则是眼皮也不抬,拼命往嘴里塞东西,气不打一处的样子,对面的表姐则不时摆动她的耳环,筷子在盘子里飞快游走。才十一岁的他早就学会看大人脸色,心知这表面宁静安详的现实,恰恰背后掩藏了波涛汹涌诡谲莫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