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中的庭院里有几堆柴火被下人用红碳点燃,在一片‘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明亮整个深夜,足义立辉与几位家将围坐其外。足义伸手靠近火焰,试图借此取暖。几位家将彼此交谈,声音低浅,各不打扰。
一只短尾掠鸟扑棱着翅膀落在枝头,用细喙整理羽毛,举止高雅的如同贵族。
足义立辉默不作声地看着枝头落下的来宾,若有所思。身旁家将口中有意无意传来御前演武之武士姓名,凑巧的是绝无一人提及伊势守。
他仅剩的儿子足义理顺正站在门口,踩着青褐色的石砖,不时抬头望向院里。
几位下人出门前看见将军爱子,低头示意后侧身走出庭院。理顺面色从容毫不急躁,也都一一回礼。
足义立辉常常称赞自己的独子处变不惊,古人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性格也是温软有礼却知守不退,可为仁君。
这几日,足义理顺得空就会到自己身边来,只是求他把那三千剑圣上泉伊势守搁置在名单外。昨日居然还说出了“承蒙施恩无以为报,奈何生死相向”这种忤逆之言。原来这小子也以为自己对那位行将就木垂垂老矣的剑圣伊势守心怀间隙,以公报私。
想到这里,足义立辉不禁痴笑两声,诸位将领也都为之停顿,满面狐疑看向这位深不可测的家主。
这次御前演武上泉伊势守定在那三十六人之列,自然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授业恩师,而是因为他闻名遐迩引以为傲的‘剑道三千流唯一圣’的盛名。
城外密林深处,一队人马拖着几架马车,车架上许多尸体盖着染红的白布。
京都府城内的官道上,一位武士被另外一人当街劈死。
瓦城故址,有一位少年爬过废墟攀向高处,不知在寻觅何处。
流民街里某间茅草檐下,烛光淡淡,晚风习习,屋内低矮的木桌上摆着一柄长刀被布条包裹,须发皆白的老者在此打坐,呼吸均匀。
散落人间的许多忧愁欢喜,看起来似乎都在一处。
而这一座人间上方,最高处盘旋着两轮明月。
……
三重跪坐在桌子边,双手撑住脑袋等待着父母与晚餐。
后屋的厨火仍未熄灭,火焰褪去后残存的余温将柴禾烧成红碳。灶台上氤氲的蒸汽从房子里攀升到天空中,慢慢消逝,米饭的香气也随之充斥整个小院。
三重的父母就在灶火的照明中小声讨论着。看他们惨淡愁容,大概又在争论不久前上门的武士久保初人的要求。
那人随足义军进城,但是剑道不精,脑子也不灵活,战功不足以被留在京都府做官,就被派遣到这个小镇管理当地的道场。三重那日像以往一样正在父亲的道场帮忙,结果被初到此地的久保一眼看中,威逼利诱用尽手段恨不得要生抢。
据说他在家乡没有妻室,自参军以来武功平平虽无建树但也不曾奸淫掳掠,不知到了这里怎么性情大变。
父亲在主位落座,看了三重一眼说到:“去帮帮你的母亲。”
三重一时不知何意,楞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用拇指指节敲击着桌面,对着母亲的位置说到:“晚饭还要多久,只靠她一人的话,既要看着柴火又要注意饭食,不小心就会出错的,你去帮帮她。”
三重这才恍然大悟‘啊’了一声,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跑到母亲那里去帮忙。
餐桌上的父亲看着家里两位女人忙碌的背影,一直挺拔的腰背突然垮塌,转过脸极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饭菜上齐,母女对面坐下。父亲饮下第一杯清酒,动筷之后,三重才捧起饭碗。
“三重,”母亲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哀求:“那位久保大人,你也见过了。”
父亲眉头一皱,有些怒气地训斥道:“连文书都没有,怎可以称呼其为大人。”此外,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母亲不敢看向父亲,又不忍面对自己的女儿,只能低着头:“三重,那位久保初人,似乎不是坏人。当然,他不是将军身边的红人也不是城里的官员,可毕竟也是一位真正的武士。”
一阵沉默,这次父亲也没有说话。
母亲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三重接着询问:“如何?”
这句如何,不知是在问谁。
三重只是点头,父母对视一眼,从对方脸色上看出了为难二字。
碗筷声响了起来。
不愿多看父母为难,三重胡乱扒拉几口草草了事,起身请退后径直走出家门。
月光清澈,村子里行人稀少。自家门前有棵高树,三重爬到粗壮的树枝上举头望月。
她年幼时这棵树就已长成参天巨木,父亲终日投身道场,母亲忙于家务,孤独的三重就在这枝叶间玩耍长大。
少女心事重重,月色不美。
久保初人提出的婚娶之事三重没有感到被冒犯甚至一点都不反感。
真心来说对那位久保初人好感寥寥,可是这小镇里其余男人更是让她失望,在战场上战斗过的武士好歹比其余人好些。
那些道场里挥舞竹剑的学徒,争强斗胜自以为是男子气概,都是儿戏罢了。
正这么想着,她就看到几个穿着白色剑道服的青年背着竹剑摇头晃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几人勾肩搭背并排前行说话的声音很高,聊天就像在争吵一样,完全不顾及周围还要人家。
‘嘭’!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盖过几人的争吵,三重与这几位学徒齐刷刷看向那声音来源。
‘嘭’!又是一阵嘈杂,就在这几人正前方。
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从屋檐高处一跃而下,手中握着一把比他身高还要长出一倍的大太刀,而后还有一人也跟随他飞落地面。那人面目清秀,右手反持直刀,与那位少年原地对峙。
夜色渐浓,距离较远的三重看不清二人模样,只是依稀感觉后面落地的那人身形熟悉。
三重仔细看出那人正是初至此地的久保初人。
少年双手握住大太刀,面对久保初人时仍一脸轻松:“久保初人当初好歹也是赫赫有名剑豪,怎么在足义将军手下如此不受重用。”
相反的,久保初人面对这少年面色凝重,反而格外紧张,不断调整位置一心防备。
“果然,哪怕心里知道一定会死所有人还是会出刀,明明没有机会却还奢求上苍赐予一丝生机。”少年手中的大太刀带出一道银色划破深夜,那刚从道场回来几位学徒遭受无妄之灾,全部人头落地。
久保初人不为所动,依旧只在戒备少年何时才会又暴起一剑。
少年回头一声冷笑,身影消失不见。久保丝毫没有惊慌,闭上眼用心感知。
大太刀破空横斩一瞬而至,久保直刀反手变正手,立刀回架。
‘嘭’!
剑刃交触火光四溅,又是一声巨响。
这深夜中的交战,让旁观的三重目瞪口呆。上一秒她还在替那几位无辜惨死的少年感到不幸,就被双方这一合的实力震惊到无以复加。
这久保初人绝不是传闻中的平庸之辈,她在父亲的道场十数载,京都府附近的名剑客几乎全部见识一遍,有名的交战也参观过多次。但哪怕其中最强之人,也不及这二人十分之一。
“久保初人,若是白日你还有逃命的本事,可是现在双月在天,我杀你,万无一失!”
正如此说,那少年身后瞬间银光大盛,浑身气势不断攀升,面对他的久保初人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嘴角挂着僵硬的苦笑。
那少年背后,居然亮起两轮月影,与那遥居天上普照人间明月的交相呼应,蔚为壮观!
久保初人卸去防备双手低垂,不经意间对着三重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
“三千流,久保初人。”
“无名小流,新月死灵柩。”
听到对面报出无名小流这种师承,久保初人不住摇头。
未入足义军前,新月和久保初人同在十剑豪榜,时常切磋,也有些交集,互相知根知底。新月死灵柩的师傅,那是剑道巨擘,鼎鼎大名。
看到久保初人的动作,新月死灵柩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嘴角裂到耳根:“久保剑豪,再不认真死的会很快哦。”
“我明白了。”久保初人右脚后撤左脚微微外斜,重心下移,弓步牢固。左手食指与无名指夹住直刀刀背,手掌拖起刀身,右手握在刀柄前段,虎眼紧扣住刀锷。
久保初人背后,缓缓绽开一圈金黄大日纹。
果不其然,两位实打实的大剑豪。
三重望向长空,那两轮明月如同神灵的一双眼睛,嘲笑着俯视地上囿于生死的芸芸众生。
新月死灵柩与久保初人都屏住呼吸沉稳心魂,新月拖着大太刀一跃而起,电光火石间刀身碰撞,随后一瞬之间彼此之间已经交手十数个回合。
双月之下,人影变幻,躲藏在树上三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捕捉这二人全力下的一举一动。
在乱世之中,手无寸铁的百姓命如草芥,死在身份高贵的武士刀下根本无人问津,平日遇见佩刀之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所以这寂静深夜中二人打斗声响如此巨大,没有一人胆大到出来查看。
久保初人来回闪避,但新月死灵柩那柄大太刀如影随形,每当他以为自己扯开空当后就又被那寒气逼人的太刀追上,次次都是险而又险地躲过,脚步也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在这激烈的交手中久保初人根本无法放缓速度,一旦松懈便是死路一条。
时间一久,内力不继的久保初人败势明显,那大日纹渐渐开始模糊,而新月死灵柩背后双月反而愈发明亮。
三重心里焦急,无意间已是握紧双手,担心起久保初人的生死。
夜色浓郁,已是子时。
……
在安葬草木堂十一时,少年特意把他的直刀也一并埋进地里去。这柄直刀对于那个一心复仇的男人肯定有不一般的意义,更主要的是他这种没有身份的孤儿,身上带着一把品质如此高的直刀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正如他所预料那样,草木堂十一身上还有不少铜钱,入殓前的搜刮果然大有裨益,听人说这几日京都府附近不少百姓都靠为横死的武士‘收尸’发了一笔财。至于发死人财道不道义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的确很尊敬,不过还是活下去更重要。
至于那本一看就知道是提供修行之道的簿册,对他说却是一文不值。就算拿去卖了换钱也没人识货,只是废纸几张。
至于为什么他没有丢弃还要贴身收藏,少年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在月光指引下,少年顺着蜿蜒的山路回村,一路不见几只活物。
行至半途,几条岔路。
少年看见一个不高的身影似乎与自己年龄相仿,那人双肩担着一柄长刀,动作有些诡异。
“不要直视武士的双眼。”
少年低下自己的头。
“不要挡在武士的前方。”
他迅速走到道路右侧。
月黑风高,寂静无声。他没有命去赌这个少年的身份。
低头赶路的少年发觉这空旷的山林里只有自己脚底的沙石发出的索索声,而那位持刀少年走起路来如同一只捕食的野猫,毫无声息。
在二者擦肩而过后,少年脚步加快,不曾回首。
走出一段距离,他莫名地松了口气,抬起头来赶路。
可是明明先前已经错过的少年赫然就在前方,脸上带着不可言喻的笑容死死盯着自己,二人之间只有几步距离。
“小孩,认识一下。”这位行踪鬼魅,不知来意的少年突然放下自己肩头的长刀,用力插进沙石之中。
“我叫新月死灵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