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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泡沫记

几头雄狮拉的车上,站着巴伐利亚女神的雕像,英姿挺拔,听说是先王路德维希一世命人置于凯旋门上的。其下方,沿路德维希大街向左拐去,有一处高大的屋宇,是用特兰托大理石垒成的。这儿就是巴伐利亚首府著名的景观美术学校。校长皮罗蒂,闻名遐迩。德意志帝国的艺术家自不用说,来自希腊、丹麦、意大利等地的画家、雕塑家,亦不计其数。下课之后,他们便进学校对面的密涅娃咖啡馆,饮酒喝咖啡,各自消遣。今夜,煤气灯光映在半开的窗上,室内的欢声笑语飘溢户外。这时,拐角处过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一个,褐发蓬乱,自己毫不在意,宽大的领结歪在一边,不论谁都可看出,这是美术学校的学生。他停下脚步,对身后黑皮肤的小个子男人说道“就是这里”,然后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室内弥漫的香烟气味。乍进屋,眼睛一时无从辨认屋内的人。虽说夕阳已经西下,但热气不减,一应窗子全敞开着,身处烟雾中的人,倒已习惯了。“这不是艾克斯特吗?几时回来的?”“居然还活着!”只听见他们七嘴八舌纷纷打招呼,艾克斯特想必同在座诸公是熟人。这时,周围的客人怀着好奇打量他身后的人。被盯着瞧的人,也许觉得待客无礼,遂蹙起眉头,但随即转念微露笑意,把满座的客人扫视一番。

他从德累斯顿来,刚下火车。咖啡馆内的景象处处不同,很吸引他的注意。屋内摆着几张大理石圆桌,铺着白桌布的桌上杯盘狼藉;没铺桌布的桌上,客人面前摆着四五个陶瓷酒杯,杯子是圆筒形,有小酒壶那么大,柄呈弓形,上面盖着带合页的金属盖;未坐客人的桌子上,一色扣放着咖啡杯,杯子底上置一小碟,内放几块方糖,颇为奇怪。

客人的装束、谈吐,各不相同,但不修边幅是一致的。不过,并不显得卑俗,不愧是从艺之辈。其中最热闹的是屋中央大台子上的一伙人,别的桌子净是男客,唯独这张台子有位少女。见到随艾克斯特进来的人,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不禁都有些讶异。

对这伙人来说,刚来的人可谓稀客。而少女的芳姿,也足以令来客动容。她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戴一顶没有饰物的宽檐帽子,面庞宛如古典的维纳斯雕像,举止自有一种高贵之处,绝不像泛泛之辈。艾克斯特在邻桌一位客人肩上拍了一下,不知在说什么。这时候,少女含笑邀请道:

“这儿能说点趣事的人一个也没有。这样一来,不打牌,便去打台球了,说不定还想看点无聊的玩意儿。能不能同贵客一起过这边来?”清冷的声音,令刚来的客人侧耳细听。

“承蒙玛丽小姐相邀,敢不从命?诸位,请听我介绍:这位是从遥远的日本来的画家——巨势先生。今日来此,是想成为‘密涅娃’的一员。”经艾克斯特介绍,随同前来的男子走上前去向大家点头致意。起身自报姓名的,都是外国人。不过,坐着回礼的,也算不上失敬,这应看作他们的习惯。

艾克斯特接着说道:“诸位知道,我是回德累斯顿省亲。在那儿的美术馆,认识了巨势先生,遂成朋友。这次,巨势先生说要来美术学校做短暂逗留,动身时,我便随他一起踏上了归途。”

大家纷纷向巨势表示,为结识他这位远方来客而感到由衷高兴,并接二连三地问道:“贵国的人在大学里时常能见到,但在美术学校,阁下还是头一位。今天初来乍到,绘画馆和美术会的画廊恐怕还未及参观。但根据在别处所见,您对德意志南方绘画,有何高见?”“此来的目的是什么?”

玛丽连忙拦住道:“停停,停停。大家同时发问,怎么不想想,叫巨势先生多为难呀!请安静,这样人家才好回答。”

“女主人好严厉呀!”大家笑道。

巨势的语调稍有不同,但德语说得相当流利:“我到慕尼黑来,这不是第一次。六年前去萨克森,曾经路过此地。当时只顾看绘画馆里陈列的画,未能结交学校的各位同人。因为离开故国时,目的地是德累斯顿的美术馆,心里急盼尽快赶到那里。今天,旧地重游,得识各位,这个缘分,其实早在当年便结下了。”

“说这些幼稚的话,请各位不要见笑。上次来,正是狂欢节那天,天气晴朗。我从绘画馆出来,已是雪后初晴,路旁的树枝披上一层薄冰,与刚刚点上的路灯交相辉映。成群结队的人,身着奇装异服,戴着白的、黑的面具,往来不绝。各处的窗上都搭着毛毯,以便靠着观景。我走进卡尔大街上的洛丽安咖啡馆,人人都化装,个个别出心裁,争奇斗艳,其中也有穿家常服的人。他们在等‘科罗肖姆’舞或是‘维多利亚’舞开场。”

说到这里,胸前围着白围裙的女侍,两手各握着四五只大酒杯的杯柄,杯里盛着满满的啤酒,晃晃荡荡翻着泡沫。“想等着开一桶新的,便耽误了一会儿,请原谅。”一一递给已经喝完一杯的客人。“这儿来,这儿来!”少女将女侍招呼过来,给手中尚端着杯子的巨势面前也放了一杯。巨势呷了一口,继续说道:

“我在角落里一条长凳上坐下来,看着这热闹的景象。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卖栗子的意大利少年,年纪在十五岁上下,邋里邋遢。挎着的盒子里,堆满装在纸袋里的炒栗子。‘先生,买栗子吗?’他大声吆喝着。随之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旧帽子深深戴在头上,顶端垂在脑后,冻红的两手捧着镂空的竹篮。竹篮里衬了几层常绿的叶子,上面摆着几束不合时令的紫罗兰,一束束包扎得十分可爱。‘买花吗?’她低着头叫卖,声音清纯悦耳,至今难忘。少年和少女,不像是一起的,那少女也不像是等少年进门才趁机进来的。”

“这两人情形各异,一眼就能看出。那不像人样,甚至有点可厌的卖栗子少年,同温柔可爱的卖花少女,各自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走到座位中间,收银台前,有位大学生模样的男子在那里歇着,带来的一只英国种大狗一直趴在地上,这时狗站了起来,塌下腰,伸开四爪,把鼻子伸进栗子盒里。少年见状连忙赶狗,狗吓得直往后退,正好撞上走过来的少女,‘哎呀’一惊,手中的花篮掉在地上。美丽的紫罗兰花束,散落四处,花茎上包的锡纸,晶光闪亮,狗仿佛得到了什么可意的东西,又踩又咬。屋里炉火很热,鞋上的雪融化开来,流了一地板。周围的人,有的笑,有的骂,而落花凋零,委于尘土。卖栗子的少年抬脚溜了出去。学生模样的男人,打着哈欠叱责他的狗。少女看着地上的花发呆,她没有啜泣,难道是因为惯于愁苦,已哭干了眼泪?还是惊得不知所措,没有想到一日的生计化为泡影了呢?过了一会儿,少女有气无力地拾起余下的两三束花。这工夫,老板得到收款女人的通知走了出来,是个脸膛红红、大腹便便的男人,围着白围裙,粗大的拳头叉在腰上,瞪着卖花少女,吼道:‘我这儿有规矩,不允许骗子之类的在店里卖东西。快滚!’少女无言地走了出去,满屋的人冷眼旁观,竟没有一滴同情之泪。”

“我将几枚硬币扔在收银台的石板上,付过咖啡钱便拿起外套出了门。一看卖花少女正孤零零地边走边抽泣,喊她也不应,我追了上去:‘喂,好孩子,紫罗兰的钱,我来付吧。’听我这样说,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姣美的脸庞,深蓝的眸子,蕴含着无限的忧愁,只要看上一眼,便叫人断肠。我把袋中的七八个马克尽数放在空篮子中的树叶上。她惊讶得还没张口,我便转身走开了。那姣美的面庞,那一双眸子,时时闪现在我眼前,永远不再消逝。到了德累斯顿,许可我在画廊里临摹,奇怪的是,面对维纳斯、勒达、圣母、海伦这些画像,卖花少女的面庞总是雾一般遮在画像面前。这样,我对自己艺事的长进,毫无信心,整日蛰居在旅馆楼上,简直要把皮长椅坐出窟窿来。一天,我忽生勇猛之心,要竭尽全力,使卖花少女传之不朽。我所见到的卖花少女的眼神,并非眺望春潮的喜悦之色,也非望断暮云的如梦之心,与身处意大利的古迹间,有白鸽飞舞的情境也不相称。在我的想象中,应让那少女置身于莱茵河畔的岩石上,手抚琴弦,哀歌一曲。下面流水滔滔,我驾起一叶小舟,向她高高举起双手,脸上流露出无限的爱意。无数的水中精灵和女妖围着小舟,出没于波浪之间,揶揄嘲笑我这痴汉。今天,来到慕尼黑首府,暂借美术学校的画廊,拿出行李中这唯一的画稿,请求各位师友评判,以期完成这幅画作。”

巨势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说完,他那蒙古人般细长的眼睛炯炯发亮。有两三个人喊道:“说得好!”艾克斯特听他说完,淡淡一笑道:“各位届时请赏光去看画,一星期后,巨势的画室便能准备就绪。”玛丽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一双眼睛紧盯着巨势的嘴巴,手上的酒杯有一阵曾微微发颤。巨势一来,即感惊讶,玛丽与那卖花少女何其相似。她听得入了迷,望着自己的那眼神,毫无疑问就是她。难道说是我的想象在作怪?故事讲完后,少女凝视着巨势,问道:“那卖花的,后来您再也没见到过吗?”巨势似乎一时答不上来:“没有。遇见她的当晚,我便乘火车去了德累斯顿。倘若您不怪我语言冒犯,便实言相告。我的卖花少女,拙作‘罗蕾莱’,以后您会看到,毫无疑问,画的正是您。”

众人大声笑了起来。“我并不是画中的人。我觉得,同您之间,隔着那个卖花少女。您以为我是谁?”说着少女站起身,半认真半调侃,用熟悉的声音说道,“我就是那个卖紫罗兰的,对您的情意,愿以此回报。”少女隔着桌子,伸手捧住巨势低垂的头,在他额上亲了一吻。

这阵乱哄哄之际,少女碰翻了面前的酒杯,溅湿了衣裳,酒洒在桌上,蛇似的逶迤流向每个人的面前。巨势觉得有一对滚烫的手心,捂在自己两耳上,没等他惊觉,比手更热的双唇贴上了他额头。“不要叫我的朋友昏过去呀!”艾克斯特喊道。有一半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一看客说:“真是非同寻常的好把戏。”另一人笑道:“我们倒成了没娘儿了,可叹可气。”其他桌上的人也饶有兴味地瞧着热闹。

坐在少女身旁的人说道:“也该照顾照顾在下嘛。”伸出右手搂住少女的腰肢。少女喊道:“哎哟哟,好没教养的没娘儿!对于你们,这才是最合适的亲吻!”少女大声说道,挣脱开站了起来,一双美目,仿佛要射出电光,傲然藐视一座的客人。巨势只是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情景。此时的少女,既不像卖紫罗兰的小女孩,也不像他的“罗蕾莱”,却正是凯旋门上的巴伐利亚女神。

不知是谁喝完咖啡后要的一杯水,少女拿起来喝了一口,噗地喷了出去。“没娘儿呀,没娘儿!你们哪个不是艺术的没娘儿!学佛罗伦萨画派的,成了米开朗琪罗、达·芬奇的幽灵;学荷兰画派的,便成鲁本斯、范·迪克的幽灵;即使是学我国的阿尔布雷特·丢勒的,也很少不是他的幽灵的。美术馆里挂上两三张习作,一旦卖出个好价钱,第二天早上便自诩为‘七星’‘十杰’‘十二圣人’,自吹自擂。如此一群残渣废物,怎能让密涅娃的樱唇挨上呢!我以这冰冷的一吻,让你们满足去吧。”

喷出水雾后的这番说辞,巨势虽不甚清楚所指何事,但也能猜出是讥讽时下的绘画。他凝望着少女的面觉得像巴伐利亚女神一样,其威仪毫不逊色。说完,少女拿起桌上被酒沾湿的手套,大步走了出去。

大家极其扫兴,一人骂她“疯子”,另一人则说:“迟早非报复你不可。”少女走到门口回头道:“何必生那么大的气!透过月光好好瞧瞧,你额头上并没有血,因为我喷的,不过是水罢了。”

怪少女走后不久,大家也纷纷散去。归途上,巨势向艾克斯特打听,艾克斯特回答说:“是美术学校的一个模特儿,叫韩斯小姐。正如你看到的那样,举止有些乖张,所以叫她‘疯子’。因与其他的模特儿不同,不肯裸露身体,故而怀疑她是不是有缺陷。她的来历没人知道,但很有教养,气度不凡。未见有什么不端的行为,很多人都愿同她来往。长得实在是漂亮,这你是看到的。”

巨势又说:“我画画倒正用得着。等画室收拾好那天,请通知她光临一下。”

艾克斯特答应道:“知道了。不过她已非十三岁的卖花小女孩,要研究裸体,不觉得危险吗?”

巨势说:“你方才说过,她不做裸模。”

艾克斯特说道:“诚如所言。不过,她同男人接吻,今天倒是初次见到。”

听了艾克斯特这句话,巨势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也许是席勒纪念碑附近,路灯昏暗,他朋友没看出来。到了巨势下榻的旅馆前,两人分手作别。

一星期后,在艾克斯特的周旋下,美术学校借了一间画室给巨势。南面是走廊,北面有一扇大玻璃窗,占去半面墙,同旁边的画室仅用一道帐幔隔开。当时阴历六月半,学生大多旅行未归,所以隔壁无人,不必担心别人打扰,倒还差强人意。巨势站在画架前,指着他画的“罗蕾莱”,对刚进画室的少女说道:“您问的,就是这幅画。虽然您觉得可笑,但就在您嘲笑的时候,您的神态同这幅未完成的人物,却极其相似,尽管您不那么认为。”

少女大声笑了起来:“请别忘了,那天晚上您说过,‘罗蕾莱’的原型,卖紫罗兰的,不就是我吗?”随即敛容正色道,“您不相信我,确也难怪。他们都叫我疯子,恐怕您也这么认为。”听她的话,倒没有戏谑的成分。

巨势半信半疑,忍不住对少女说道:“别再折磨人了。我额上至今还感到您热烈的一吻。虽然我认为那仅是瞬间的儿戏,不知有多少次想尽量去忘掉,可是,心里的疑团,始终解不开。唉,请您说说您真实的身份吧,不要让我再痛苦下去了。”

窗下的小几上,堆着刚从行李中取出来的旧画报、没用完的油画颜料管和留在粗糙的烟斗上的香烟头。巨势靠在茶几上支腮静听,少女坐在对面藤椅上,款款说道:

“该从哪儿说起呢?在这所学校,拿到模特儿执照时,我用的姓是韩斯,那不是我的真姓。我父亲叫施坦因巴赫,是名重一时的画家,曾受到当今国王的赏识。我十二岁那年,王宫冬园举行晚会,父母都受到邀请。晚会快结束时,国王不见了。人人感到惊讶,便在热带植物茂盛的玻璃暖房里到处寻找。园子的一角,是著名的‘浮士德与少女’雕像——坦达尔基尼斯的杰作。父亲找到那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救救我!救救我!’他循声找去,走到金黄拱顶的亭子门口。亭子周围是密密的棕榈树,煤气灯虽给叶子挡着,光线依旧泻到五颜六色的玻璃窗上,淡淡地映出奇怪的人影。这时,有个女人挣扎着要逃开,却被国王拦住了。等到看清女人的面庞,父亲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女人就是我母亲。事出意外,父亲略一踌躇。‘请原谅,陛下!’说着便把国王推倒,母亲趁机得以逃掉。国王冷不防给推倒,爬起来便同父亲扭打在一起。国王身强力壮,父亲哪儿敌得过,被国王压在身下,用喷水壶猛打一气。内阁秘书官齐格莱尔知道这事,曾经劝谏,本应将父亲关进新斯万斯坦古堡,因有人说情搭救,便放了出来。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等着父母。用人禀报称父母回来了,我高高兴兴跑出去一看,父亲是给抬回来的,母亲则抱住我痛哭。”

少女沉默了一下。此时天空比早晨更加阴沉,下起雨来,阵阵雨点,哗啦哗啦打在窗上。巨势说道:“昨天报纸上,说国王疯了,已住到施塔恩贝格湖附近的贝尔格城。这病是不是那时得的?”

少女接着说道:“国王不喜欢繁华,所以住在偏僻的地方,昼寝夜起,已经很久了。普法战争时,他在国会里压倒天主教一派,公开站在普鲁士一边,可谓国王中年的功勋,可惜渐渐被他的暴政所掩盖,虽然没有人公开讲,但是对陆军大臣梅林格和财政大臣李德尔等人,无故便要判人死刑,这事情尽管秘而不宣,却是无人不知。国王白天休息时,屏退一切侍从,梦中常常喊‘玛丽’,据说有人听见过。我母亲也叫玛丽。无望的单相思,岂不更加重国王的病情!我跟母亲长得有些相像,她的美貌,在宫里是无与伦比的。”

“不久,父亲病故。他一向交游广阔,轻财仗义,不谙世故,没留下一点家产。后来,在达豪尔街北头,有栋简陋的房子,楼上有空房,我们租了下来。可是自从搬到那里,母亲也病倒了。这样的日子里,人心也会改变。经历无数的苦难,早使我那颗童稚的心,变得憎恨一切世人。第二年一月狂欢节时,所有值钱的衣物都已卖光,由于连日断炊,我便随穷孩子学卖花。母亲去世前,能过上三四天安宁的日子,全靠您的所赐。”

“帮忙料理母亲后事的,是住在楼上的裁缝。他说我一个可怜的孤儿,不能置之不管,要收养我,我当时挺高兴,现在想起来痛悔不已。裁缝有两个女儿,极其挑剔,曾见过她们卖弄风情的样子,待收养我以后才知道,一到夜里,常常有客人登门。饮酒大笑,打情骂俏,或是唱歌作乐,客人多是外国人,贵国留学生也有来光顾的。有一天,主人命我换上新衣裳,当时,他看着我笑,那样子很可怕,我一个小孩子家,一点也不开心。过了中午,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陌生男子,说要去施塔恩贝格湖,主人和那人一起劝我也去。也许因为父亲在世时曾陪我去过,玩得好开心,至今仍不能忘怀,所以,我勉强答应了。他们一齐夸我:‘这才是好孩子。’带我去的那男人,一路上倒挺和气,到了那儿,乘上‘巴伐利亚’号游艇,还带我去餐厅吃东西,劝我喝酒,我说喝不惯,拒绝没喝。船到了终点希斯豪普特,那人又租了一条小船,说要划船玩。看到天色已晚,我很担心,便说快些返回吧,他执意不肯,把船划了出去。沿着湖边划了一阵,然后划进一片芦苇,远离人迹,那人才停下小船。我当时只有十三岁,起初全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见那人脸色变得十分吓人,便不顾一切跳进水里。事过之后,等我苏醒过来,人已在湖畔渔夫家里,一对穷夫妇照顾着我。我对他们说,我已无家可归,就在那儿住了一两天。这对打鱼的夫妇很纯朴,处熟了,我就向他们说出我的身世。他们可怜我,便把我当女儿来养。韩斯,就是这位渔夫的姓。”

“这一来,我成了渔夫的女儿。由于身体瘦弱,桨也划不动,就到雷奥尼附近一家有钱的英国人家里做用人。养父母信天主教,虽然不愿意我给英国人干活儿,但我学会识字看书,全靠英国人雇的家庭女教师帮助。女教师四十多岁,未婚,比起傲慢无礼的小姐,她更喜欢我。三年里,我读遍了女教师不算丰富的藏书,想必有许多读错的地方。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文章,既有科尼盖的交际大全,也有洪堡的长生术,歌德和席勒的诗读了大半,翻阅过科尼西的通俗文学史,也浏览过卢浮宫、德累斯顿美术馆的相册,以及泰纳论美术的译本。”

“去年,英国人举家回国,本想再找一家那样的人家做工,由于出身低贱,当地贵族不肯雇我。后来,这所学校的老师无意中发现我,使我有了当模特儿的机缘,最后取得了执照。不过,我是著名画家施坦因巴赫的女儿这身世,却没人知道。如今,我混迹于这些美术家当中,只是嘻嘻哈哈地打发日子。果然,居斯塔夫·弗赖塔克说得不错,像美术家那样的放浪形骸,世上无人能及。单独与之交往时,须臾不可掉以轻心。我存心不靠扰,不接触,没料到,竟成了‘怪人’,正如您见到的那样。有时连自己也怀疑,我不会是个疯子吧?也曾想过,或许是在雷奥尼读的那些书在作祟吧?倘若真是这样,那么世上称之为博士的人,说起来,岂不都该是疯子!骂我疯子的那帮美术家没成疯子,倒真该替自己发愁才是。要是没一点儿疯劲,就当不成英雄豪杰,成不了名家巨匠,这无需塞涅卡或莎士比亚去论述。您瞧,我多博学。要把我当成疯子的,看我不疯,他们好悲哀;不该疯的国王,听说成了疯子,也让人悲哀。世事多悲哀,白天,同蝉声一起悲鸣,夜晚,随着蛙声哭泣,可是,却无人为此感到悲哀。我觉得,唯有您不会无情地嘲笑我,所以才畅诉衷曲,请别见怪。唉,难道这也是发疯不成?”

透过水汽蒙蒙的玻璃窗向外看去,阴晴不定的天空,雨终于停了,学校庭院里唯见树木摇曳。听少女说话的工夫,巨势胸中百感交集。一忽儿,宛如与妹妹久别重逢,一腔兄长之情;一忽儿,好似雕塑家面对废园中倒伏的维纳斯像,一颗苦恼之心;一忽儿,仿佛见到美女心旌摇荡,自警坚守持戒的高僧之志。听完少女的一席话,巨势心绪缭乱,浑身发颤,不知不觉竟要跪倒在少女面前。少女蓦地站起身来,说道:“这屋里好热。学校快关大门了,雨也停了。同您在一起,没什么好怕的。要不要一起去施塔恩贝格湖?”取起身旁的帽子戴到头上。那样子,丝毫也不怀疑,巨势准会陪她去。巨势如同母亲带领的幼儿,跟随在少女的身后。

在校门口雇了一辆马车,不久就到了车站。今天虽是星期天,但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从近郊回来的人不多,所以这一带极安静。有个女人卖号外,买来一张一看,国王住到贝尔格城之后,因病情稳定,御医古登已让放松护卫。火车上,多是去湖畔避暑的,还有进城购物回来的人。大家纷纷议论国王的事:“国王同在霍恩斯万皋城时不一样,心神似乎平静下来了。去贝尔格城的路上,在希斯豪普特曾经要过水喝。看到附近的渔夫,还温和地点了点头。”带着浓重口音说这话的,是个手挽购物篮子的老妇人。

车行一小时,到达施塔恩贝格湖,已是傍晚五点了。倘若徒步去,得一天的时间。不知为什么,觉得离阿尔卑斯山好像很近似的,连这阴沉的天气,也让人心胸舒畅。火车逶迤而行,丘陵尽处顿显开阔,是烟波浩渺的湖水。车站在西南角,隐约可见东岸上暮霭笼罩着的林木和渔村。南面近山,一望无际。

少女带路,巨势登上右面的石阶,来到号称“巴伐利亚庭园”的旅馆前,没有屋檐的地方,摆着石桌石凳,因刚下过雨,上面都是水,没有人坐。侍应生穿着黑上衣,系着白围裙,似乎在嘟哝着什么,一面放下扣在桌上的椅子擦拭。挨着一边的屋檐有个蔓草攀缠的架子。猛然看去,有群客人围着圆桌坐在下面,准是在旅馆住宿的客人。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其中有那天夜里在密涅娃咖啡馆认识的人。巨势要过去打招呼,给少女拦住了,说道:“那些人不是您应当接近的。我们只是上这里来的两个年轻人,该难为情的应是他们,而不是我们。等认出我们来,您瞧吧,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坐不住躲开的。”刚说完,那些美术家果然离座进了旅馆。少女把侍应生叫来,问游艇什么时候开,侍应生指指翻涌的乌云说,天气如此不牢靠,船必是不会开了。她便吩咐叫车,说想去雷奥尼。

马车来了,巨势和少女两人坐了上去,从车站旁赶向东岸。这时从阿尔卑斯刮来山风,湖上浓雾弥漫,回望方才经过的湖畔,已是灰蒙蒙的一片,仅见黑乎乎的屋顶和树梢。车夫转过头来问道:“下雨了,把车篷支起来吧?”少女答道:“不用。”又对巨势说,“多痛快,这样玩!从前,我几乎把命丢在这湖里,后来,也是在这湖里,捡回一条命。所以,对您讲真心话,无论如何也该在这里,所以就把您邀来了。在洛丽安咖啡馆,您看到我出丑,是您搭救了我;从此,我活着便一心盼着要再见到您,一晃几年过去了。那天晚上,在密涅娃咖啡馆听到您那番话,那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平日与那些美术家为伍,却从不把他们当回事,因此,看到我侮辱人、目空一切的举止,您一定会认为我没有教养。可是,人生几何,欢乐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如果不及时欢笑,终有后悔之日。”说着,她摘下帽子扔在一边,把头转了过来,那张俏脸红得如热血在大理石脉中流淌;金发在风中飘拂,恰似骏马长嘶,摇动着鬃毛,“今朝,唯有今朝。昨日虽有,又何能作为?而明天、后天,却空而不实。”

这时,两点三点,豆大的雨点打在车里两人的身上,眨眼之间雨点愈来愈密。巨势看到雨柱从湖上迅猛横扫过来,打在少女一侧绯红的面颊上,心里愈来愈感茫然。少女伸出头去喊道:“车夫!加你酒钱,快些赶!快马加鞭!再加一鞭!”说着右手搂住巨势的脖颈,自己仰起了头。巨势的头搁在少女绵软的肩上,看着少女,宛如梦中一般,心里不禁又浮现出巴伐利亚女神的模样。

车到国王驻跸的贝尔格城下,暴雨如注。朝湖上望去,阵阵狂风,掀起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波纹,深处显出白花花的雨脚,浅处则是黑幽幽的风痕。车夫停下车说:“差不多了吧。淋狠了,客人会着凉的。这车旧虽旧,若要淋得太厉害,也会挨车主骂的。”说完麻利地支起车篷,紧抽一鞭,急急赶路。

暴雨仍下个不停,雷声震耳,十分可怕。道路进入林间,这一带,即便夏日里太阳高悬,林中道路也相当幽暗。太阳晒过的草木经雨水滋润,散发出清香,吹进车里。两人仿佛口渴的人喝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在雷声停息的瞬间,夜莺对这恶劣的天气仿佛全无畏惧,声清如玉,婉转啼鸣。这岂不是如同孤独的旅人行走在寂寞的路上,放声歌唱一般?这时,玛丽双手搂住巨势的脖子,身子压了过去。电光透过树叶,照到两人相视而笑的脸上。啊,他们已进入忘我之境;忘记所乘的马车,忘记车外的世界。出了林子,是一段下坡路,狂风吹走一团团乌云,雨停了。湖面上的雾,如同层层幔布,依次揭开之后,转瞬间雾散天晴。西岸上的人家,现在已如在眼前,清晰可见。只是每当经过树下,留在枝头上的雨滴,风吹过时便纷纷洒落。

在雷奥尼下了车。左面是洛特曼山冈,上面高耸着一块石碑,题为“湖上第一胜”,右面是音乐家雷奥尼在水滨开的酒店。走路时,少女两手挽住巨势,紧紧靠着他,到了店前,回首望着山冈说:“雇我的那家英国人,就住在半山腰。韩斯老夫妇的渔夫小屋,离这儿也就百来步。我想带您一起去那里,可心慌得很,先在这店里歇会儿好吗?”于是巨势走进店里,订晚餐时,对方答称:“七点之前,来不及准备,无论如何得等半小时。”这地方只有夏天才有游客,侍应生年年换人,所以没有人认得玛丽。

少女忽然站了起来,指着系在栈桥上的小船问:“您会划船吗?”巨势回答说:“在德累斯顿时,曾在卡罗拉湖上划过,谈不上划得好,不过,载你一个人,哪有不能的呢?”少女说道:“院子里的椅子都淋湿了,待在屋里又太热,带上我划一会儿吧。”

巨势把脱下来的夏季外套让少女披上,然后登上小船,拿起桨划起来。雨虽然停了,天还阴着,暮色早已来到对岸。波浪依旧,拍打着船舷,想必是方才狂风激起的余波。巨势沿着湖畔,朝贝尔格城划去,一直划到雷奥尼村头。湖畔没有树木的地方,细沙铺路,渐渐低了下去,水滨安放着长椅。小船碰到一丛芦苇,沙沙作响。这时,岸边响起脚步声,有人从树丛里走出来,身高约有六尺,穿着黑外套,手提一把收拢的雨伞。在他左手靠后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前面的人垂着头走了过来,宽檐帽遮住了脸,看不见什么模样。此时这人从树丛中走出来,面向湖水,站了一会儿,只见他一只手摘下帽子,仰起脸,长长的黑发向后拢了拢,露出宽阔的额头,脸色苍白得带些灰,两眼深陷,目光四射。玛丽披着巨势的外套蹲在小船上,也看到了岸上的人。这时,她猛地惊呼道:“是国王!”霍地站了起来,肩上的外套掉了下去。帽子方才摘下来时,搁在酒店里没戴出来,身着一袭白色的夏衣,散乱的金发轻拂她的肩膀。站在岸上的,确实是带御医古登出来散步的国王。国王仿佛看到一个奇妙的幻影,迷离恍惚之中认出少女,立即狂呼一声:“玛丽!”扔下伞,奔到岸边的浅滩上。“啊!”少女叫了一声,当即晕倒。巨势伸手去扶,未及够到,她人已然倒下,随着船身的摇晃,伏面坠入水中。此处的湖底是一斜坡,越往湖心水越深,小船所停之处,应该离岸不到五尺。然而,岸边的沙滩混着黏土,呈烂泥状,国王的两脚深陷其内,拔不出来。这时,跟随国王的老御医,也扔掉伞追了上去,人虽老却力不衰,溅起水花三脚两脚赶上去,一把拽住国王的衣领想往回拖。而国王不肯,御医手里只抓住外套和上衣,随手扔在一边,仍想把国王拖回来。国王转身跟他厮打起来。两人谁都不出声,彼此扭作一团。

这仅是一瞬间的事。少女坠水时,巨势只抓住她的衣裳。她的胸口重重地撞上隐没在芦苇中的木桩,快要下沉淹没之际,才好不容易将她捞起。看着水边厮打的两人,便往来的方向划了回去。巨势一心只顾如何救少女,顾不到其他。划到雷奥尼的酒店前,他没有上岸,因听说老渔夫的家离这里也就百来步,便朝他们的小茅屋划去。夕阳已经西下,岸边是一片枝叶繁茂的槲树和赤杨,水面呈一湖汊,暮色中隐约可见芦苇中的水草,开着白色小花。少女躺在小船上,凌乱的头发沾着泥浆和水藻,有谁见了会不心痛呢?正在此时,小船惊起芦苇间的萤火虫儿,高高地飞向彼岸。唉,岂非少女的一缕香魂正在飞升!

不一会儿,看见隐没在树影中的灯光。走近茅屋,招呼道:“这是韩斯的家吗?”倾塌的屋檐下,小窗开了,一个白发老妇探头看着小船。“今年也求到供水神的祭品了!昨天,当家的就给叫到贝尔格城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要是急救,请进来吧。”声音平和地说道,正要关窗,巨势大声喊道:“掉在水里的是玛丽,是您的玛丽啊!”老妇不等听完,任凭窗子大敞着,连忙跑到栈桥边,边哭边帮着巨势把少女抱进屋。

进门一看,只有一间屋子,半边铺了地板。灶台上,小油灯似乎刚刚点上,发出微微的亮光。四面墙上是粗制的彩画,画着耶稣事迹,已经让油烟熏得模糊不清。虽然点起柴火,想方设法救治,少女终究没有再苏醒过来。巨势和老妇一起在遗体旁守夜,看着少女如同泡沫一般泯灭,不禁哀叹这无常多恨的人世。

时当1888年6月13日傍晚七点,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溺水驾崩。欲救国王的老御医古登,亦同时殒命,据说御医脸上,死时犹有国王的抓痕。这一可怕的消息,于第二天,令首府慕尼黑震惊。街头巷尾张贴着加黑框的讣告,下面人山人海。报纸号外上,登着有关发现国王遗体的种种揣测,人人争购。列队点名的士兵,身穿礼服,头戴巴伐利亚黑毛盔,警官骑在马上,有的则徒步从对面跑来,一片说不出的杂沓混乱。国王虽然久未在百姓中露面,但毕竟令人沉痛,街上行人无不面带哀戚。美术学校也卷入这一混乱中,新来的巨势不知去向,竟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唯有艾克斯特惦记着朋友的下落。

6月15日早上,国王的灵柩离开贝尔格城,于半夜时分才迎归首府。美术学校的学生走出密涅娃咖啡馆时,艾克斯特忽然心念一动,进了巨势的画室,果然见他跪在“罗蕾莱”画下,三天之间,他的容貌大变,显得十分憔悴。

国王暴卒的新闻淹没了一切,雷奥尼附近渔夫的女儿在同一时间溺亡,竟无人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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