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架无人机掠过安克拉德的上空，携带着从尤拉诺斯能源加工带合成的氮基养料，降落在空间站的巨幅穹顶上。穹顶拱门缓缓展开，旋臂从两侧伸出，抓取了无人机的数据轴。无人机前端的信号器闪烁了一下，像失了线的木偶，滑入了运载轨道。
数据轴插入了一旁的系统接口，无人机的信息同步到了空间站内部第六层一位工作人员的屏幕上。
“G568号运载机，第6星际航道非专属运载设备，执行第785次运载任务，历时12个塞顿时…”
工作人员默读着屏幕上显示的记录，熟练排查着无人机各节点处的数据，屏幕的光映出了疲惫的脸庞。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9-4/5
这是安方连续第三十天在安克拉德空间站的数据作业区加班，再过五分之一个小时，将迎来这一天里的第十次日出。系统会自动计算出这一天里安方的有效工作时长，一比一的录入安方的存量系统。
在安克拉德空间站，时间是一种数字货币。
每个居民从一出生，就会获得一个从零开始的时间数字。通过不断地工作，这个数字得以增加；而同时，人们也消耗这个数字，用于交换氧、有机物，各类沉浸式的娱乐活动，以及身体更新、延续寿命的医疗材料。时间不仅昭示了财富的规模，也暗示了生命的尺度。
安方思看了一眼自己的时间存量：733。
“还需要个267塞顿时。”
他抬头看了看第六层的穹顶。空间站主屏幕上常年模拟日出日落的画面。此时塞顿星宿一天里的第九次黑夜已经渐渐消退，天空变成了深蓝，缓缓升起的光芒，穿过陨石遍布的星带，投射在塞顿的地平线上。
塞顿是索拉星系第六颗行星，距离中央恒星索拉里斯，九万六千光秒。索拉里斯熊熊燃烧，为包括塞顿在内的八大行星提供着基础的光能和热源，吸引着她们周而复始的旋转。在第四行星和第五行星之间，30万颗陨石组成了一条行星带，如同一条护城河，把星系分成了内环区和外环区。
内环区是索拉星系的圣地，这里分布着墨丘利，维纳，玛斯和席瑞斯四颗行星。内环四星之间，坐落着管控整个人类命运的三大星垣：太微垣，少微垣与天市垣，它们分别管理着星系的法***，历史数据和物质流通。自从星系人类诞生历史以来，三大星垣一直矗立在索拉里斯的光芒之中，保持着神秘与不可触及。数以万计的星垣军战舰，巡逻在席瑞斯的外环，拱卫着人类中枢的安全。
而在外环区，坐落着茱丕特，塞顿，尤拉诺斯和耐普顿四颗行星。相比内环区，外环的空间略显拥挤，这里分布着28座星宿——星系人类的天空之城。
塞顿星宿由分布在塞顿行星和其周围卫星上的17座人类空间站组成，在二十八星宿中最为强大。安方所处的安克拉德空间站是塞顿星宿的首府，矗立于2号卫星的南极点上，空间站底部直通冰面大陆下的湖泊，为空间站里居住的五百八十万原生人和二十二万仿生人攫取着基础能源。
塞顿星宿的17座空间站，形态各异，主体功能不尽相同，比如泰坦空间站就完全浸没在6号卫星的地表海洋之下，基于地核熔炉，进行大规模的农业生产；而雅努斯空间站则摇摆于35号和36号卫星的双星轨道，中和两颗卫星之间的引力潮汐，保持着从这里经过的星际航道的畅通。
但17座空间站都有一点共性：它们都以塞顿自转和公转作为维度，丈量现实世界的时间。
行星塞顿自转一周的速度很快。但完成公转，却无比漫长，是自转的两万六千倍。在塞顿纪元元年，太微垣确定了历法，将一次昼夜定为一个塞顿时，小时-天-周-月之间都采用十进制。而二十六个塞顿月最终构成一个完整的塞顿年。
因此，在塞顿星宿，17座空间站里，每一个小时的开始，标志着索拉里斯的光芒初升于行星间的裂缝；而每一个小时的终结，则意味着暗夜最终退潮。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目睹了两万六千个日日夜夜后，才算和旧的一年彻底告别。
此时，安克拉德的穹顶天幕上即将模拟这一天里最后一次日出的景象。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离开了作业区，回到了胶囊，开始沉浸在梦境里的虚拟世界。偌大的作业区只剩下两名值班的安保不时的在走廊间游荡。
“诶？你收到天市垣新公布的时-氧交换率了吗？又下调了0.3%”
“哎，看到了。”
“这个月第三次了….”
“你说会不会是墨丘利事件…..”
“谁知道呢？上一次星垣军大动干戈，是两年前的星宿战争…依我看，现在估计又….”
安方关闭了外部语音的接收器。他只是安克拉德空间站十七个圈层中，一名低级数据工人，编号H404。他并不想去为星系之间的和平担忧。唯一想做的，就是完成眼下的工作，让自己的时数得以增加。他有一个愿望需要达成....
这时，几个银色瞳孔的男人走进了作业区，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每天，从第十次日出开始，是另一个人种活动的时间。
二、
在索拉星系，存在着两个不同的人种：原生人和仿生人。
原生人是通过遗传基因配对而形成受精卵，然后经由各个空间站基底的试管脐带培育而成的自然人种。在婴儿阶段，每个原生人需要进行特殊的身体手术，通过纳米机械的改造逐渐适应空间站的低重力生态。数万年间，原生人依靠自有的基因信息传递生命，创造了绚烂的科技，制造了第二人种。也正因为如此，在索拉星系，原生人享受着诸多特权，例如永生和拥有记忆。
而仿生人则是从各个空间站基底工厂的流水线上生产而成的机械体。他们从一出场，就会根据不同的需求，调节身体，使之完全适应宇宙空间，可以承受无氧，高辐射和高压的极端环境。尽管外形和原生人别无二致，但是身体机能却比他们的创造者强大许多。但尽管如此，刻在他们芯片核心的伦理基准却约束着他们服从原生人。而且，每个仿生人从一出场就会被写下一个固定的退役时间。
当原生人在漫长的宇宙时间中逐渐衰老，他们可以通过更换身体，利用接入颅内的脑机同步储存在外部数据库中的记忆，无限次的延续生命；但当仿生人的退役时间来临，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自我销毁。而他们的记忆，也会在定期的维护中，被管理员删除。
为了有效协调原生人和仿生人两种社会生产力，防止种族间的冲突，塞顿星宿政府一直严格遵循种族隔离政策。每个原生人的活动时间是每天第三次日出到第九次日落；而仿生人的活动期则被限制在第十次日出到后一天第二次日落。时段之间的空挡，用于两个人种交接这个世界。
除此之外，空间站生活区基本保持单一聚集。原生人居住在空间站第八层的胶囊街道，而大部分仿生人则聚居在第三层，或空间站外，伊甸号星际方舟中。
数百个塞顿年间，两个人种在索拉星系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原生人永远生活在工作—时间—发展资料—工作的循环中，不断创造，享受特权；而仿生人由原生人制造和供养，为原生人服务，定期维护，没有记忆，无比强大。可终有一天，他们会彻底消失。
但这种平衡，出现了一丝裂缝。
三周前，安克拉德空间站的主屏幕上，第一次向全体居民播报了仿生人暴动的事件：三百多名低级仿生矿工在距离索拉里斯最近的行星——一号行星墨丘利的高温作业带上，袭击了隶属于天市垣的无人机，占领了船坞，企图驾驶飞船飞向熊熊燃烧的索拉里斯。虽然这次暴动以太微垣出动星垣军，全歼叛乱分子告终。但从那时起，个人有效时间对能源养料的交换率被天市垣接连下调。官方对于这一调整的解释是，近年来，尤拉诺斯的风轴进入了维护期，整个外环区的能源生产率下降了。
但是安方却始终无法相信这种说辞，他有一种预感，墨丘利事件只是一个开始。
仿生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在各自所属的工位上坐下，主作业区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安方心里感到一丝芥蒂。他扭过了头，继续查看着G568的时间线。
“赶紧做完。”安方在心里想到。
这时，包裹在他皮肤上的系统处理器接入了安方的脑机，在他的意识中弹出了提醒：
“已超过规划时间段，请尽快离开作业区。”
安方忽略了提醒，加快了排查的速度。
三、
有时安方也会疑惑，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
检查数据，排查日志异常，归档，对无人机的处理提出意见，清理冗余，然后从头开始。日复一日。
安方记得，上一个身体时，自己是空间站外天际阶梯的维修员。一直到两年前，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安方不慎坠入了塞顿的行星风暴中。工会为他更换了新的脑机和身体，下载了储存在少微垣中的前世记忆，安方得以复活。在机能恢复后的评审会上，人力管理中心认为安方不再适合高强度的宇宙空间工作，于是将他调配到安克拉德内部，进入第六层数据中心，从事信息的排查和归档。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安方还对新工作的安逸感到舒适。但是随着时间流转，那些热情逐渐消失。现在想想，曾经的自己可以驾驶小型作业艇飞行在空间站外延，看到真正的恒星初升。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索拉里斯的光芒出现在星带的缝隙之间，照亮了安方站立的位置。他抬起头，庞大的行星塞顿占据着整个天幕，表面的大气像是玛瑙的波纹，六边形的巨型风暴，悬挂在空间站上空。脚下，卫星表面的冰封大陆被阳光加热，剧烈的震颤起来，裂缝在地表蔓延。引力拉扯间，冰层下的海洋开始翻滚咆哮。
突然，从裂缝深处，数以万计的冰晶喷涌而出，冲上几万米的高空，反射着恒星的光辉，像从地底飞升的钻石喷泉，射向黑暗的宇宙深处，回应着索拉里斯的呼唤。
那一幕很短暂。
紧接着，卫星行进到了塞顿的阴影里。冰晶失去了光辉，像尘埃一样漂浮在虚空之中....
而现在，安方只能每天目睹着安克拉德穹顶上模拟的日出日落，知晓时间的流逝。他再也感受不到那震颤的大陆，飞入天际的光柱，和宇航服上透露的温热....
如果不是自己成为了父亲，可能安方会选择注销自己。
四、
在塞顿星宿，人口控制司严格把控着两个人种之间的比例。原生人需要资格审核，才能培育后代。
七个塞顿周前，例行心理测试后，管理员找到安方。他被告知自己的意识基准出现了偏差，需要更强的社会羁绊才能在漫长的宇宙时间中维持自我意识。作为疗愈的一部分，工会授予了安方延续后代的资格。在之后的数天内，安方获准登陆卵子银行。终于在第十三次接触后，遗传细胞成功结合，在空间站的基底摇篮中孕育了一个婴儿。
安方回想着自己第一次怀抱婴儿的时刻：他的瞳孔和自己一样，是一团浓厚的黑色。睫毛伴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的抖动。安方把额头贴向小小的脸颊。孩子似乎感受到了皮肤接触时产生的温暖，伸出小手，在父亲的脸上轻轻拍打。
那一瞬间，安方感到惊讶，眼前的生命对自己而言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陌生人，素未谋面。但是他的所有动作在安方看来，充满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只因他继承了自己一部分遗传信息？安方觉得不可思议。
从那一刻起，安方又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他真挚的感谢工会和社区，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了工作中，孩子留在摇篮，由基底的中控系统统一配置各项营养元素的摄入，准备进行身体的适应性手术。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每一个塞顿日，结束工作之后，安方都会前往摇篮，看望孩子。那是安方一天中唯一感到幸福的时刻....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安方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思绪。
回头看去，仿生人H1003咧着嘴笑着。
五、
安方急忙重启了语音接收，仿生人的声音传入了自己的耳中。
“你今天又到这么晚？”H1003说道。
“哦哦，你来了，今天有点迟嘛。”
“因为...每次按时来，都发现你在工位上，所以我就….”仿生人的语气中有一丝责备。
H1003是每天在仿生人时段，接替安方工作的人。两人在进入第六层之前，通过系统的引荐，知道了彼此。每天下班前，安方会在系统的时间线里做好标记和批注，记录数据工作的进度。虽然两人共享同一份工作，但是由于各自负责不同时段，又在不同的生活区居住，从未有过现实的交集。直到孩子出生，安方开始加班。两个人种交替之间，两人有了接触。
安方感到有些抱歉：“实在对不起，我把最后部分做完就离开。”
“没关系。” H1003笑着说道：“你懂的，我们不需要那么多时间。”
安方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退役，不知该如何回答。
H1003却不以为意，他走到一旁的座位上，打开了沉浸模式。
安方开始迅速的把G568的各项数据进行分类，按照要求归入不同的区块。
从数据轴的记录看，这架无人机产权隶属黑石集团，四十二年前由5号行星——茱丕特的工厂生产，主要进行外环区能源物质运输的工作。两年前，由于行星的引力波动破坏了这台无人机的原先设定的运转轨道，它只能被重新安置在塞顿通往尤拉诺斯的航线上，负责运输可控核聚变的原料。
“欸？你想订购的是这套皮肤嘛？”H1003在安方身后问道。
他回过了头。H1003伸出了左手，用掌间的发射器同步自己浏览的页面，一个小型的全系立体投影悬浮在安方面前。投影中是一个男人，前后扭动着身体，展示着皮肤的光泽。配合着影像，响起了一段解说词：
“韦恩集团ICX-SKN碳纳米管系列人造皮肤。
这种结合橡胶聚合物和碳纳米管技术的人造皮肤，不仅可以显著提高和搭载者的生物相容性，防止体液和皮肤细胞在宇宙辐射中的异化病症；还可以通过皮肤内层的传感器网络，最大限度的提升皮肤角质层的压电感应，全效立体的连接，可以让您在感知触觉的一瞬间知晓周遭环境中的各项元素分布，为个人脑机提供更强的环境数据支持。这不仅仅是你的皮肤，也是你360度的‘眼睛’。现在购入，享受3年自定义外形设计，服务多多，欢迎选购。”
投影渐渐消散，安方点了点头。
“是很不错。” H1003察看着应用商店中ICX的用户评价：“我发现，大部分订购者都是M级以上的人啊....“
安方没有回答，继续审视着眼前屏幕上扫过的时间线。很早之前，系统就通过梦境向他推送了ICX系列皮肤。当安方成为父亲后，他希望给孩子订购一套，用于不久后的改造手术。可是这款皮肤需要消耗掉1000个塞顿时，安方感到了自己的贫穷。他希望孩子成年后，可以登上更高的空间站层级，看到更为广阔的世界。而这需要更优质的身体和更加强大的智力机能。而仅仅是外层的皮肤重植，就足以耗费掉安方全部的时间储备。
从那时起，安方开始在两个人种交接的空档间，多工作一个昼夜，多获取一个塞顿时...
“欸？这有一个订购者，在评价里说ICX有个漏洞....” H1003对安方说道。
可是安方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他的注意力被G568号运载机记录的一组影像吸引住了。
六、
“这是什么？”
安方打开了G568的图像映射区，屏幕上出现一个从未见过的影像。
那是纯净的天空下一片极其广阔的蓝色海洋。从静止的图像上看来，它的面积远远超过安克拉德空间站连接的地下湖。他点击了自动播放：
画面中的海水开始汹涌汇集。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拉扯着它们，向着天空的方向，高高筑起，渐渐形成了一条蓝色的山脉。山尖不断攀升，像是在尽力触摸天空。速度渐缓，不知名的力量在一点点消逝。突然间，山崩石枯，漫天的海水倾倒而来，在镜头前溅开，传来了震击鼓膜的声音。
图像停止了。
安方看了一下影像的长度，只有这么短。他再次播放，仔细观察着图像中的生态环境，他发现，这里的世界并没有穹顶。从镜头中仰视天空，可以直接看到明亮的星辰和天际线处隐射出的浅浅红色。安方查阅着G568的航行记录，并没有查到这台运载机被派遣到星带内的记录，所有航行的路径都在塞顿和尤拉诺斯之间。
“你见过这个地方吗？”安方向身后的H1003问道。
他靠到了安方的屏幕前，看着眼前的图像，慢慢瞪大了眼睛。
影像结束了，他细声细语的说道：“这似乎是某个星球表面的海洋。”
“6号卫星泰坦？”
“不太像，从投影上看，这里距恒星的距离不会很远。因为索拉里斯的光没有被星带阻隔。”H1003用手放大了影像，海洋尽头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的红色似乎预示着索拉里斯即将升起：“你见过如此连贯的日出吗？”
安方摇了摇头。他回想当年在穹顶外，亲眼看到索拉里斯升起时的景象。光芒穿过星带的裂缝，被陨石的阴影切割成断断续续的模样。
“所以这里是？”安方问道。
H1003静静的看着定格的图像：”难道说这架无人机去过内环区？”
”怎么可能？“
安方感觉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权限范围。在塞顿星宿中，只有X级以上的工作人员，有权限接触到内环世界。他将投影影像收起，标记后准备向上级提交。沉默的H1003突然按住了安方的手：
“你打算干嘛？”
“向上提交给管理员啊。”
“等一等，这个我来处理吧。”
H1003的语气非常坚定，让安方一时间不知如何拒绝。
这时，安方的脑机再次提醒：“已逾越规划时间段，请尽快返回居住区。”
安方站起身，让出了位置。H1003进入了工位，接入了系统的端口。他把影像放入了操作系统的缓存区域，一遍遍的看着。
他转过头，对安方说道：“你不是要去摇篮吗？”
安方点了点头，感到些许的不放心。仿生人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摇了摇手，笑着说道：“你放心吧，我只是再模拟一遍这里显示出的环境和空间位置。之后就向管理员提交。”
“别忘了，一定要提交。”
“放心吧。”
安方向外走去，临出门前，他把瞳孔对准门边的一个红色的小孔。系统识别了他的视网身份，过了几秒，个人系统中的数字变成了741。他回头看了一眼H1003，他依然盯着投影里的海洋。浪花拍打的声音震击着鼓膜，在橙红色的地平线外，似乎在为索拉里斯的降临敲响钟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