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
“没错。”
“我不明白....什么剧本？”卡蒙特转向玄音，紧紧盯着面前那张没有被岁月侵蚀的脸庞：“难道说...你知道‘地幔计划’？”
“地幔计划，只是你父亲剧本的第一个阶段。你很顺利的完成了他的预期，所以.....”
“等等....”卡蒙特有些迷茫：“我没太明白，他的预期？什么预期？”
玄音抿了抿嘴唇，意味深长的看着卡蒙特，沉默了几秒，低声说道：“看来.....麦加并没有告诉你太多...“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一切？”卡蒙特眯着眼睛走到玄音身边，他感到一种深深的背离感。从得知‘地幔计划’开始，这种感觉一直萦绕在卡蒙特的心间。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卡蒙特感觉自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父亲宁愿选择塞林格，也没有选择把自己纳入自己的计划。而现在，面前这个旧时代的歌姬，竟然也是父亲计划中的一员。卡蒙特突然感到，印象中父亲的模样—那个略显疲态的男人，轮廓开始模糊起来，让人看不清楚...
“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玄音低声回答道。
这时，那个纹身的游侠士兵，走进了大厅，对玄音欠身鞠躬。两人用着小行星带语，沟通着什么。在脑机的翻译下，卡蒙特听懂了他们的对话。
“玄音小姐，引力收束已经完成，反物涡轮开始加速，预计30分钟之内我们就可以再次启动空间跳跃。”
“很好。命令所有人返回母舰。”
“那....外面的那些尸体....”
“老样子。”玄音简短的回答道。
游侠士兵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身旁的卡蒙特等人。卡蒙特发现，他的眼神中，突然充满了一种谦卑的敬意，和刚才在甲板上叫嚣的情景判若两人。
游侠士兵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了大厅。卡蒙特盯着他宽厚的背影，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别看之前那个样子，他们其实都是淳朴善良的孩子。”玄音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微笑着解释道。
“淳朴？孩子？”一旁的佩兹略显惊讶的问道：“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对这两个词，有什么误解。”他指着游侠离开的方向，扳着手指数道：“中年光头，莫西干胡须，一身肌肉，还有.....奇怪的纹身。”他抬起头，看着玄音：“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记录载体？...抱歉，我实在联想不到你想表达的那个意思。”
“你难道不知道...把女人纹在自己身上，是男人独有的浪漫吗？”玄音对佩兹眨了眨眼睛。
“好吧，这可能是你们小行星带人的习俗。”佩兹撇了撇嘴：“但不管纹了什么，等到更换身体的时候，印记都会消失，最后还是需要通过少微垣的数据库...”
“除了我....”玄音打断了他，平静的说道：“这艘母舰上的人，是不会更换身体的。”
明斯克抬起头，看着玄音。
“什么？”佩兹惊讶的问道：“那....那.....”
“那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永生权，终有一天，他们会死。也意味着，他们的身体是独一的，从灵魂的诞生到终结，都在一具躯壳中发生。所以....”玄音走到佩兹面前：“他们和你们不一样。在仅有且唯一的身体上，刻下我的模样。是我，作为女人，无尚的荣耀。”
“那你们怎么维系部落的延续呢？”明斯克问道：“宇宙的时空尺度，不是自然寿命可以承受的。动辄数十年的飞行时间，你们的身份性质....我没有要评判的意思.....需要随时警戒，提防政府军的扫荡，不可能长时间低温休眠。不更换身体的话...”他沉吟了几秒，像是想到什么，抬起头，无言的看着玄音的眼睛。
她笑了起来：“我们选择‘生理繁衍’这一方式。”
“生理繁衍....是什么意思？”佩兹没反应过来。
“也就是男人和女人...然后通过我们三个女人的身体，把孩子孕育出来。”玄音若无其事的说道，转身向座位走去：“所以......”
佩兹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玄音看着他，平静的说道：“没必要惊讶。和你们通过机械脐带繁衍生息相比，我们的方式，只不过，更符合‘原生人’这一定义而已。”
大家没有说话，只能听见雨滴跌落地面时，发出的湿润声响。
“我想....”明斯克打破了沉默：“这也是当年你突然消失的原因之一？”
玄音点了点头：“当年我还是个歌手的时候，幻想着可以用音乐带领小行星带人走向和平。但是，就算经过了14场奥德赛，企业军依然没有停止对内环星区的反扑，小行星带，作为三大星垣的前线堡垒，到处硝烟弥漫。我的族人，每天都在死亡，然后被政府军复活，再次投入战场。你要知道，那个年代，黑石集团还没有归顺太微垣，军用仿生技术依然是外环企业军的专利。”
“但是你的歌声抚慰了很多人。”海耶说道：“对战争年代的人而言，你..是一个象征。”
玄音无奈的笑了笑。卡蒙特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了逝去时光的痕迹。
“但象征只是停留在符号学上的一种‘话语实践’，无法能动的改造世界。况且，抚慰和解脱，完全是两个概念。你当年没有处在战区，并不能体会我们族人的痛苦。”她叹了口气：“小行星带人，只是依附于陨石之上的流浪民族。我们贫穷、落后，没有健全的空间站，没有生态维持系统。长时间处于低重力环境，使得我们的身体拉长、变形，骨骼变得松软。在自然演化面前，我们变得不像人类，被内环星区的同胞视为异类、下等民族。但是，这不代表我们就是战争的炮灰。”
“当年，内环星区还没有完全统一，刚刚成立的星垣军，一方面要平定斯拉夫人的叛乱，一方面要狙击外环企业军的攻势。在军用仿生人没有大规模投入战场之前，星垣军根本无力同时应对两条战线上的压力。所以，我的族人，因为廉价，被强行收归军事体系。以佣兵的身份，在小行星带周围，组成拱卫舰队，以最简陋的装备，抵抗拥有先进技术支撑的企业军。”
“而且.....当年星垣军只是希望通过你们，延缓三大寡头对内环区的攻势，给平定斯拉夫叛乱，争取时间。”明斯克接着她的话说道，语气有着些许的沉重：“我记得那段历史。小行星带联军，没有得到应用的战时保障和战后医疗，短短的两年时间里，你的民族，人口锐减了三分之二。”
玄音冷笑了一声：“到最后，星垣军把征兵的年龄门槛下调到了12岁。12岁？！他们为了达到预期的战略目标，不惜把整个星带民族，作为筹码，拱手让给敌人。”
“所以，你带着你的族人，逃离了星垣军的管辖？”明斯克平静的问道。
“对。我也是在那个时候，邂逅了你的父亲。”玄音把目光转向卡蒙特：“麦加。”
卡蒙特眯起眼睛，凝视着她。
玄音接着说道：“当时，跟着我登上这艘母舰的，只有十四个男孩。我们游荡在恒星光芒无法照耀的贝尔法斯特阴影区。我们三人....”她回头看了看律翼：“轮流用母乳喂养他们，可是依然无法克服饥饿和寒冷。直到被麦加发现。他当年还是个普通的星垣军列兵，在一艘巡逻舰上担任大副。当那队人登陆母舰时，十四个男孩中，已经有7个饿死了。我原本以为，这就是我力所能及的最后境地，但没想到....”
“我父亲救了你们？”卡蒙特问道。
“可能是因为同情，也可能是那艘巡逻队中的军人，人性没有完全泯灭。那个队长，收养了剩下的孩子。但我们三个女人....”玄音咬了咬嘴唇，记忆似乎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的声音放低了很多：“却被他们当成慰安的工具，囚禁了起来。”
“这....”海耶瞠目结舌：“我并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玄音笑了笑：“带着孩子们逃离小行星带的时候，我注销了瞳孔中的系统签名，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我没有身份，没有记录。巡逻队长也没有把我们上报给军方；再说了，假如后来，官方知晓了我们的行踪，也绝不会让事件的真相流传出去。‘星垣军强行收纳过气女歌手，使之沦为泄欲工具’.....这会是一个巨大的丑闻。更何况.....”玄音对海耶眨了眨眼睛：“就像你说的，当年我还挺有影响力的。”
卡蒙特无言的看着玄音，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在她身上....的景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也知道，星带人，身体柔软修长，所以....”
“别说了。”卡蒙特止住了玄音：“我不想知道细节。”
她略有吃惊的看着卡蒙特，微微一笑：“你和麦加，真的很像。”
玄音打开了视网的共享功能，把当年的记忆图像同步在了卡蒙特的眼中。
玄音坐在一个囚笼中，身上各处，布满了淤青和伤痕，低声吟唱着歌谣。年轻时候的麦加，背对着她，把头靠在玄音的膝间，闭着眼睛，安静的聆听着....
“这是.....”他诧异的问道。
“你父亲，是所有船员中，唯一没有染指我的人。”玄音说道：“每次轮到他的时候，他都像这样，听我唱歌。尽管，一段时间内，他什么也没做，放任其他人对我肆意妄为。但是后来想想，可能那个时候，他有他的无奈。直到有一天，他带着我，云雾，律翼，以及剩下的那七个孩子，登上飞船，从那艘巡逻舰中逃了出来。”
“所以你后来加入了我父亲的计划？”卡蒙特问道：”尽管到最后，他都没有选择自己的儿子.....“
“如果麦加没有告诉你，我想....他有他的理由。”玄音站起身，再次灿烂的笑了起来：“年轻人，你看到的，经历的，不一定是真实的。”
“那什么才是呢？”卡蒙特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确信。”玄音走到卡蒙特的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你的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在这个蛮荒的时代，这是一种难得的品质。”
“善良的人？”卡蒙特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善良的人会丢下一百万条鲜活的生灵，不惜将他们置于战争的边缘？善良的人会用一场大型的虚拟现实，坑骗自己的同胞？善良的人，会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担上莫须有的罪名，沦为整个星系的逃犯？”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
“别着急，孩子。”玄音温柔的说道，把手抽了出来：“离开这里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可以把所有事情告诉你.....”
“离开这里？”佩兹急忙问道：“去哪？”
“反正不能呆在这里。”玄音回答道：“我的孩子们刚刚扫荡了茱丕特的部队，他们的援军随时可能发现，我们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明斯克低声笑了一下。
“怎么了，老大？”佩兹问道：“X3773怎么办？我们没法等他了。”
“你不会真的以为茱丕特的仿生部队，这么简单就被你们消灭了吧？”明斯克看着玄音问道。
她回过头，回应着明斯克的注视。良久，她的眉宇蹙成了一团：
这时，她的脑机中传来了游侠的声音：“玄音小姐！甲板上的尸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她慌张的向着出口走去，卡蒙特，海耶和佩兹跟在她的身后，离开了母舰。
天启号的甲板上空空如也。
零散的战壕和掩体，还保留着他们进入母舰前的状态。可是，那些支离破碎的士兵尸首，却如同蒸发了一般，不翼而飞。几名游侠，茫然的徘徊在各个战壕之间，仿佛消失就发生在前一个瞬间....
“...他们人呢？”玄音在脑机中问道。
“不...不知道，我和兄弟们刚打算把他们投入熔炉，进行回收，可....”
“难道说.....”
卡蒙特惊讶的看向甲板的尽头，那只闪着光环的白鸟再一次出现在黑暗的宇宙之间。它翩跹的挥动着翅膀，羽翼拨弄着并不存在的风息，盘旋上升，渐渐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一种强烈的坠落感再次席卷而来，卡蒙特眼中的景象，开始天旋地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