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玠却是越来越心惊。两人虽纯以内力相拼,但相比之下何玠至少还有物凭借,而裴秀则完全是一空无傍,单只这一点何玠便已输了。更何况裴秀从始迄今都一副风淡云清潇洒自如的样子,显得还大有余裕,而自己却已是竭尽全力。
心中怯意一起,便难以为继。何玠内力倒转,想收回长发变招,结果却是收不回来!那发梢就如同被裴秀的罡气吸住了一般。何玠这一惊非同小可,本是攻敌利器没想到一转眼却成了自缚之茧,于是急提内息不顾一切往回扯夺。
他此处内力一变,那边裴秀便已察觉,微微一笑,立起的双掌分向两边缓缓旋转,原先的罡气之墙立刻变成一个内力的大旋涡,带动何玠的长发也一起旋转,顷刻便将原先分散为一根根的发丝绞成一股,同时慢慢拖向裴秀身前。
何玠既惊且怒,心底寒气横生,知道自己的修为与对方相差不少,凭内功角力是抵抗不住的,再不变招脱困只能束手待毙。但要其断发逃生实在千难万难,急切中索性置死地而后生,尖叫一声:“不来强请么?那便一块儿死罢!”足下用力,再加上裴秀的拖拽之力,整个人化为一支箭疾射向裴秀,一路上冲破重重松树枝冠,震落的松针四射如雨。
方小刀兀自傻傻站在那里观看,浑然不知厉害,幸好青砚一闪挡在他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晶莹的短剑,如孔雀开屏在身前挥洒开来。方小刀恍惚中只听得一连串急密的叮叮之声,但见青砚的短剑上激飞出道道绿芒,两人所站方圆之外更是绿芒横飞如蝗,击中树干时嗤嗤有声,竟如钢针深刺入木。那些绿芒是受何玠撞击激飞的松针,裹挟着何玠强横之极的内力,若射中人体与钢铁所制暗器一般无异。
他哪知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转,只注意到青砚灵捷的身法和剑术,证实了之前心中的猜想,不禁脱口而出:“原来你真的也会武功!”青砚却没空答理他,只横剑凝视那边裴秀和何玠的战况。
此时何玠已飞射至裴秀的近前,漫空狂舞的黑色乱发中一张涂满胭脂白粉的鬼脸狰狞之极,不过原本作为标志簪在鬓侧的大朵鲜花被乞丐射碎后却没有补回,想是在这深山野岭中无处采摘。
裴秀对何玠闻名虽久却从未谋面,冷不丁见到这样一个怪物也是一呆。何玠从他神色目光中看出端倪,立时疯劲发作,恨不得吮血噬肉,再不顾其他,一手并指如刀,一手箕指为爪,并行两记杀招直取裴秀。
他这记倒是大出裴秀意料。按常理何玠飞身而至,对手位置又居下,胸腹乃大空门,至少要放大半的后招在防御上,且整体发力要留有收势。没想到何玠两者都违反常理,全部只发不收只进不回。裴秀虽有把握将其毙于当场,但极有可能无法全身而退。裴秀不知是自己无意流露的神态刺激何玠发了狂,但他一介世家清贵公子,无论如何也不愿伤在这种人手中。尤其何玠指间乌光闪烁,数根指头上套着细长如鹰爪的铜指套,其为人如妖似魔,又是锦帆坞的细作,指套上十有八九是喂了剧毒,哪怕只划开道细微的伤口也大是麻烦。
长笑声中,裴秀内力一收轻盈后退,不过毕竟心有不甘,临了手腕一抖,牵引何玠的长发整匹高高扬起,挡在自己与何玠之间。
何玠暗叫不好,但此时已劲力全吐,招势用老,只听咻的一声轻响,化为掌刀的一只手走过一道弧线,尖锐至极的铜指套尖在半空中的轨迹形成一道刃锋,登时削断了自己的一大截长发。
眨眼间两人已相隔丈余,齐齐收住身势,大片的断发在两人之间纷扬飘落。
何玠此生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这头长发不仅是他最得力的武器,也是其引以自负的惊世美貌中最重要的部分,向来珍逾性命,此番竟遭受如此摧残,岂不痛怒欲狂,连一贯心爱的小白脸也不爱了,恨不能生剥活吃了裴秀。不过他已领教过裴秀的厉害,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恶狠狠地瞪视着裴秀,一边默运内力收回长发,一边哑声道:“你是谁?”
裴秀见他的长发竟然慢慢自行缩回头皮之内,犹如活的一般,看得有趣,笑道:“簪花郎何玠,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还是有一点点名不副实。”何玠目光阴疑,问道:“什么?”裴秀左右看看,道:“你的花在哪?”这下又触到了何玠另一个痛脚,尖叫道:“关你屁事?!”裴秀笑吟吟道:“奇乎怪哉,我在问你的花,你却说是屁事,莫非你的花是屁做的?怪不得看不见,了解了解,厉害厉害。”
方小刀虽对何玠心有余悸,此时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何玠却差点气炸心肺,知道对方在消遣自己,无论动手还是斗嘴都落了下风,急怒交加下歇斯底里道:“你你你,到底是谁,给人家报上名来!”裴秀拱拱手道:“免贵姓裴,在下裴秀,幸会幸会。”何玠强压住怒火,喘着气道:“裴?”眼神阴鸷看了裴秀半晌,“河东人么?”裴秀扬起眉毛,鼓掌笑道:”还是何先生见多识广,佩服。”回头看了方小刀一眼,眨眨眼睛。青砚扑哧一笑,也看方小刀。方小刀却莫明其妙,不知道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何玠又瞪着裴秀看了半天,道:“裴潜是你什么人?”裴秀一直脸带笑意,此时却一肃容,恭恭敬敬道:“正是先父。”何玠闻言大震,脸上登时变了颜色。
河东裴氏乃中原有数的高门大族,声名显赫,人物之盛如过江之鲫。裴秀风神俊秀,又是北地名士气象,一看便知出身不俗,又自称姓裴,除了方小刀这样的无知之辈,稍有见识者便已能猜出八九分。而裴氏于魏明帝一朝最著名者,便是出任太尉军师、大司农、尚书令的裴潜,此时虽已过世,但名声尤在。何玠在出逃吴国之前原也是洛阳门阀子弟,与裴潜自是老相识,对现下的裴氏一族反而不熟,故有此问也属正常。但他在听到裴秀乃裴潜之子时的反应却有点古怪,裴秀也觉出异常,凝目向他看去。
只见何玠目光闪动,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裴秀一番后,咯咯笑道:“好啊,好!原来真是你!人家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碰上你了,这么说来那件事就是真真的了!天可怜见,天可怜见!总算没白费我那么多心血!”又是一连串的怪笑,似是喜悦无极。方才他还被裴秀气得七窍生烟,此刻突然便如撞上了天大的好事,转变之快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妖人虽一贯喜怒无常,但之前情绪变化总还有个因头,这次却全无踪迹可寻,莫说方小刀,连裴秀脸上也掠过一丝愕然。
何玠身上那件白锦宽袍无风鼓荡,袍上的鲜花刺绣如血殷然,腻声道:“你的武功虽在人家之上,但也高不了多少,就算加上一个会耍几下剑的小书僮,又能逃到哪里去?”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锦帆坞的规矩不用再告诉你了吧?老老实实跟我走呢,那便你好我好,不老实的捉回去说不得先吃上一顿板子,看你白白嫩嫩的样子恐怕是经不住的,到时候屁股开花,人家就算心痛却也是没法子呀,嘻嘻。”说到屁股二字的时候眼中放出异光,嘴角一抹诡笑。
裴秀笑道:“屁股开花?不错不错,正好送你戴之可也,不过到时就要麻烦阁下改一下名字了,”转过头问方小刀,“方兄,你觉得该叫什么好?”方小刀心领神会,大声道:“当然是簪屁股花何玠!”二人放声大笑,青砚也忍不住掩嘴。
这次何玠却没有被激怒,阴森森点点头道:“好,确实个是好名字,人家都要喜欢死了。”既而仰首长啸。
啸声回荡中,松林深处十来个身影迅疾如豹向这边扑来,且一出现便已成包围之势。原来何玠心知裴秀等人不可能束手就擒,方才那段看似废话的威胁之语,只是在为手下布阵拖延时间。他是细作头目,不是江湖人物,做事只求目的,根本不在乎以多欺少之类的江湖禁忌。前次交手已称出裴秀的实力,便绝不会再给裴秀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