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之道,因一端位于东吴会稽郡山阴城的西南偏门郊外,故而得名,自古便以风景绝佳著称,所谓“山**上,应接不暇”。
这古道自诸暨枫桥至山阴城下,一路湖桥相接,乃越中遘通南北的必经之路,因其西北有峻陵大江相隔,一般行旅皆是先至山阴,继而渡江至钱唐,然后再寻路而进。
正是四月清明天气。
这雨自昨夜开始便时大时小,一直到今日过午尚不见有停歇的意思,看来又是要连绵到傍晚了。春雨贵如油,此是对农家而言,至于客旅之人,不绝的雨丝便是无尽的愁绪了。
山阴之道某处荒僻的山脚下有一座茅顶柴扉的小客店,几伙滞留于此的客人坐在用于打尖供食的店堂里,皆都愁眉苦脸地看着外面的雨幕。
一名老者摇摇头,叹口气道:“唉,看来今天又走不成了。”听声口是北方人。
旁边另一伙商贾模样的客人亦是抱怨不止,却都操蜀音,应是从西川远来吴地做行商生意的。其中一个麻面中年人手指轻叩桌面,说道:“今年这雨水是忒多了些,不知是吉是凶。”同桌另一人道:“仲元兄,别个不知道,你我肯定是凶多吉少。再困在这里,这趟买卖看来是要白跑了。”
此时与那北方老者同桌的一个汉子满脸不耐的神色,大声咒骂道:“这鬼天气便像了此地扭扭捏捏的娘们,直是让人气闷得紧!”此人不但言语粗鲁,而且侧起草席上的半个屁股,放了一个极响的大屁。此间不甚宽敞,故此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除老者外所有人都觑着那汉子,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只因那人模样十分粗豪凶恶,腰间又配着长刀,故都不敢出声喝责,只是尽量往远处挪挪。
屋角暗处另坐着一老一少,皆是一袭青袍,披散的头发用细木棍簪着,穿着打扮与常人有异,似是太平青领道的道众。
汉末天下大乱,瘟疫横行,其时医学不昌,走投无路的百姓只能求救于神明,故此教派大兴。其大者有三股,北地为太平道,江南则有太平青领道,西蜀汉中又有张道陵开创的太清玄元道,因入教时需交纳五斗米,故又俗称五斗米道。太平道因汉灵帝时道首张角起义,天下诸侯都借扫荡黄巾聚兵以争雄,故于今早已式微,被由曹操封为镇南将军的张道陵四世孙张鲁趁机扩张势力而取代。东吴地方则自成局面,楚越一贯神鬼之风昌盛,不但民众狂热,士人权贵亦多迷信。虽曾有孙策杀太平青领道首于吉企图破障,终是徒劳无功,近年愈益泛滥,几至巫道横行,信徒遍地。
故而这老少道人虽和众人相处多日,却也无人引以为奇。更兼两人都是一脸菜色,衣物破旧腌臜,一看便是混迹草根的小人物,又总畏畏缩缩于一角,就更没人在意他们了。
那少年道人回转头,低声对老道人道:“师父,这北地之人是不是都如此粗劣不堪?我们到了那边可就苦了。”
老道人翻起浑浊的眼珠子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跟你说过不要漏了我们的去向,怎地刚一转脸就忘个干干净净?!”
少年道人一缩脖子,吐吐舌头。
老道人偷偷瞄了那汉子一眼,咂咂没剩下几粒的焦黄牙齿道:“出门在外,多吃饭少说话,莫没来由地自惹麻烦。”
少年道人似听非听地点点头,拈起竹筷去夹桌上那盘萝卜片里仅有的一块带毛肉皮。
老道人见状大怒,操起筷子敲在少年道人的手背上,喝斥道:“只一块肉还与师父抢,伦理何在!”
少年道人猝不及防,啊哟一声。那北方汉子听到动静看过来,似乎才想起有这师徒二人,眼珠一转,笑道:“兀那道人,正好要找你,过来一下。”
老道人本想躲麻烦,没想到反而招来了麻烦,但避无可避,只能干笑着站起行礼道:“这位大爷,有甚么事么?”
汉子大剌剌道:“你帮着算一下,这天杀的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老道人闻言一愕,为难道:“小老儿从未习过这占卜之术,实在爱莫能助。”
汉子斜乜老道人道:“我听说你们这些学道的连呼风唤雨都不在话下,现下只是让你算个天气怎地就不行了?”从怀中捣出几个大钱扔在案上,“不会短了你赏钱的,快点快点!”
老道人苦笑道:“这位大爷,你有所不知,这道门之中尚分不少门派,小老儿是符水派的,平日里修的是画符念咒,用符水治病,对测算一道完全是门外汉,非是故意推托……”
话未说完,那汉子已是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案,喝道:“好你这贼道人!我诚心请托你,钱也不少你的,你却推三阻四,还编出这等谎话欺我!
老道人慌忙道:“不敢不敢,句句是实。”
那汉子冷笑道:“想当年那于吉也是符水一门,为何就能设坛施法呼风唤雨,甚至死而复生吓杀孙策?他是符水派,你也是符水派,他能你却不能?分明是狡辩!”
此言一出,店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神色大变,个别胆小的客人似乎连坐也坐不住了,直往下出溜。
此时在东吴为赤乌十一年,离孙策亡故虽已时间久远,但还是孙策之弟孙权称帝。孙权对其兄素来崇敬,对其暴毙一事耿耿于怀,尤其痛恨孙策乃死于法术的传闻,是以在吴国有关于吉的事都讳莫如深,于吉还魂吓死孙策一说更是禁忌中的禁忌,上至权臣下至百姓哪怕在私底下都不敢提及,唯恐惹来大祸。没想到今天此地,这汉子竟然就这样大声当众说了出来,且是以调侃嘲笑的口吻。
老道人也吓傻了,站在当地张大嘴,喉中咯咯连响却再说不出一字。那汉子之前虽有各种粗鲁的言行,他还认为其不过是一个浑人,不招惹便是,却万万没想到此人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这事要传出去,在场诸人恐怕没一个能讨得好去。
另一伙坐在靠近门边的本地客人估计也是一样想法,是以慌慌张张抓起行李,准备冒雨上路,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掌柜此时回过神来,冲那汉子跪下便磕头,带着哭腔道:“这位客官,求您口下留情,莫要再说了,给小的全家留条活路!”
那汉子冲地上吐了口痰,不屑道:“南人真是怂包蛋,只几句淡话就吓成这副鸟样。”
同桌的老者也劝道:“兄弟,你就少说两句吧,这可是在人家的地面上。”
那汉子傲然道:“那又怎样。”拍拍腰间的长刀,“哪个不服就上来说话,老子管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话音未落,突然外面传来几声清脆的铃铛响,初时极细微,再听却已在屋外,行进速度之快如鬼似魅,而且到了近处才分辨得出来是好几个铃铛参差鸣响,并非只有一个。
那汉子方还狂傲之态满面,听到这声音也是一凛,凝目看向门口。
只见那几个想溜走的本地客人僵立在门口,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不敢再往前一步。随着铃铛声一记一记靠近大门,那几个客人一步一步后退,直至退到原来坐的地方,才像用光了气力,一下瘫软下来。
客人退开,铃铛声停在了门外,屋内众人才看清来者情状。
那是三个精悍的男子,头戴斗笠,外披蓑衣,虽然看不清面貌年岁,但从轮廓来看,应都在壮年。三人蓑衣之中皆是玉色锦袍,上面绣满大团的鲜花,说不出的富贵繁华,但也说不出的诡异。更奇异的是三人腰间都挂着一枚鸡蛋大小的铜铃,随其行动举止发出悦耳的声音。
只是这原本清如鹤鸣的铃声落在此时此地众人的耳中,却重如雷击。
因为这锦衣铜铃,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在吴国,这便是索命恶鬼的象征。
他们是“锦帆坞”的校事郎。
东吴大将甘宁在从军之前,原本是横行于江湖的大盗,其与部下皆在腰间悬一铜铃,又喜以西川锦作劫掠船的船帆,故时人皆称为锦帆贼。后甘宁投孙权,但其手下贼众并未散去,反以下九流的细密功夫为孙权看重,编成一个只听命于孙权一人的秘密机构,名为“锦帆坞”,专行细作之事。随时日推移,“锦帆坞”权力愈重,行事也愈酷烈,终于成为吴国乃至天下人人闻之色变的组织。
此间众人刚听了那北地汉子大逆不道的言论,又突见锦帆郎出现在面前,怎不吓得心胆皆碎!
倒是一个在外面屋檐下避雨的乞丐,不知是从未听说过锦帆坞的恐怖传说,还是浑然不知死,竟然谄笑着伸手向三个活阎王乞讨道:“三位大爷,长命百岁,嘿嘿……”
锦帆郎之一身形一闪,已到乞丐面前,甩手一记大耳光,啪的一声同时又回到了原地,直似从没有动过。那乞丐却已满嘴鲜血滚到了屋前的烂泥塘里。
店中的北地汉子看在眼里,瞳孔一紧。刚才听到铃声,他已对来人的武功有了个初步的判断,但看此锦帆郎露的这一手,自己对他们还是有所低估。更要命的是此人在三者中似乎是地位最低的一个,那么另两人的武功应该更在其之上。
这时三名锦帆郎同时向前跨了一步,不知怎地突然就进到了店中。瞬间一股阴冷肃杀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店堂。那北地汉子下意识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内功达到一定境界后对危险的一种自发警醒。北地汉子吞了一口口水,以他的经验,没有杀人无数,身上是聚积不起这种气息的。看来这三人不但武功极强,临战经验也不在他之下。
北地汉子的右手情不自禁地落到了刀把上。他在此刀上浸淫了三十多年,自信自保还不成问题,但是……
三名锦帆郎斗笠蓑衣上的水滴如珠,不一会足边便湿了一大片。突然北地汉子发现他们的靴子居然都清洁如新,没有一个泥点。
这大大的有问题!
就算三人的轻功已练到传说中浮萍登陆的境界,但长距离在山道上赶路,也不可能做到纤尘不染。
是以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一直就在附近埋伏。现下他们现身了,那么……
为首的那名锦帆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敢问何事?”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并没落在北地汉子身上,而是投向其身后。
北地汉子抑住翻腾的内心,尽量装得满不在乎,冷笑道:“你在问谁?鼎鼎大名的锦帆贼问话都不敢看着人的吗?”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后面响起:“对不起,他问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