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刀辨明方向,便一路向西寻去。这濡须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人生地不熟,无明确指引真要找个什么所在谈何容易。方小刀只能漫步在水网河汊间四处乱撞,见有酒家便进去假装打尖,看清店主不似要找之人就又出来继续打探。
一晃便三四日过去,还是漫无头绪。其间撞上了几回巡逻的军卒,方小刀只说是前来寻亲不遇,正四处打听寻找,军卒见他是个瘦小的少年人,衣着也是好人家的,也就将信将疑放他过去了。只有一次差点被拉了去做苦役,幸得方小刀机灵滑溜,窜进野草芦苇丛中方才逃过一劫。
这一日又到了黄昏,眼见一轮血红的日头渐渐地坠下去了,方小刀正走到一处河湾野地,又累又饿,又失了方向,正暗暗叫苦,担心今晩要宿在这野浜水畔了。忽见左前方有一带柳树,中间隐隐挑出半幅青布,不觉心中一动,忙快步前往。
方走出数十步,转过一丛荆棘,眼前便一亮。但见柳荫环绕中座落着一明两暗三间草屋,茅顶竹篱,屋面上的茅草已被风霜雨雪侵袭得发黑,怕是有些年头了。倒是屋前一株桃树花开得极盛,桃之夭夭,热烈灿烂。最得趣的是,檐上插着一杆破酒旗,上写“醉乡深处”,正是适才方小刀觑见的那角青布。
方小刀大喜,一头撞入店堂,待看清眼前景象,却不禁一愣。屋中光线黯淡,也未点灯,只摆了三四副东倒西歪的案几,桌面肮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靠墙边的两副坐头上都已坐了客人,一个白白胖胖中年文士打扮,另一个披着鹤氅,三绺长须白中夹黑,五六十岁年纪,很有几分仙风道骨。奇怪的是他们案上皆空空如也,却都垂着眼皮,也不知是在打瞌睡还是发呆。听到有人进来,两人不约而同抬起眼皮看向方小刀,眼神好奇、警觉,且带着隐隐的敌意。
方小刀与两人目光一接,浑身不舒服,心中也是一凛,暗暗戒备。荒郊野外的鸡毛小店出现这样两位人物本已不寻常,既来酒店却什么也不点,只呆呆坐在那边,更是古怪得紧。方小刀现下已是惊弓之鸟,对任何异常反应都极为敏锐。
不过那两人只看了他一眼,也无甚反应,紧接着又看向了斜对面。方小刀顺着两人视线望过去,这才发现那个角落里有一具柜台,柜上还埋首趴着一个人。要不是那两个客人的目光引导,一下子倒还真难以察觉。只见此人身着裙衩,肩背婀娜,一头青丝乌黑亮泽,发髻上还戴了一枚珠花。虽看不见面容,但可知定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方小刀泄了口气,不免有些失望,看来此处又非自己要找的所在。不过至少可以歇歇脚填饱肚皮了,说不定店主人好说话,还可容留自己在这里借宿一夜。念及此,心情又好转起来,开口呼道:“店家,店家?”不料叫了几声,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方小刀不禁大奇,现下不过酉时,天还未全黑,这女子就已睡到人事不省,连别人呼叫都听不到了吗?那为什么还开门做生意?正迟疑间,忽瞥见墙边那两个客人一脸紧张,偷偷在向这边张望,心中别的一跳,蓦地一个可怕的念头跳将出来:这店家……她……不会是死了吧!
霎时间自踏入这个酒店开始所有古里古怪的感觉都串了起来,登时冷汗涔涔而下,背上津湿。正在不知所措,突然东首那个暗间里有人说话:“外面谁啊?”
方小刀没想到屋里还有人,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只听暗间里传来“笃、笃、笃”的脚步声,好半天那块当作门帘的麻布一掀,有个人颤巍巍走了出来。白发苍苍,容貌枯槁,半个背隆起一大块,原来是个酒保打扮的驼背老头。
老头硬挤出一个笑容,直比哭还难看,焦黑的牙齿已不剩几颗,问道:“客官,是您叫我吗?”方小刀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是、是,我打尖。”暗道:“这里倒是有一个老头,那趴在柜台上睡觉的一定是他的女儿了,可惜不见老婆婆。”
老头又慢悠悠走到一副空着的坐头前,拉下肩上搭着的抹布胡乱擦了几下,扭脸怪笑道:“客官请坐。”方小刀忽觉这店里鬼气森森,颈后生凉,但既已进来,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坐下。老头又问:“客官吃点什么呀?”方小刀道:“随便都好,能填饱肚子就行。”老头嘿嘿笑道:好,太好了,我最喜欢你这种不挑的客人了。“方小刀心中发虚,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也冲着他强笑一声。
老头转过身,冲着柜上那女子道:“喂,有客人要吃饭,你就随便给他做点吧。“女子毫无反应,老头又连连催了几声,依然一点声息也无。老头气恼起来,大骂:”生意上门也不照应,一天到晚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在梦里发花痴能当饭吃吗?”方小刀暗笑:“这婆娘懒惰得确实出奇,连自家老爹都受不了啦。不过当爹的骂自己女儿发花痴,这真的好吗?”这时老头火气愈发上撞,抓起案上筷筒中的一把筷子兜头扔去。方小刀又想:“这老头年老体残,火气还这般旺,也难怪他女儿……”
正念及此,蓦地里炸起一声怒吼:“鬼叫什么!老娘打个盹也不太平,早晚有一天把你们都剪碎了!”这声音宛如平地一声春雷,震得店堂里嗡嗡回响,茅草顶上的积灰都簌簌掉落下来。
方小刀吓得跳了起来,那两个客人更是抱着脑袋直往下出溜,竟似连坐都坐不住了。那脾气极大的驼背老头也一下漏了气,缩着脑袋嘀嘀咕咕溜回了东边那个暗间,步子比刚才出来快了许多。
方小刀耳鼓鸣叫,阵阵眩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趴在柜上的女子已直起身来,正怒目而视,那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竟是她发出来的。再细看其庐山真面目,不禁背上一紧尾椎一热,登时又坐了回去。
原来那女子只看头发身形衣饰绝不会超过三十岁,比之一般年轻女子更为妖娆多姿,但是一张脸却鸡皮鸠面,尤如一颗窖藏多年发霉的老核桃,看上去竟比那驼背老头岁数还要大。方小刀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呆呆看着她,喉咙发紧,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鬼魅一般的老太婆霍然站起,从柜台后转出,直向方小刀而来,穿着大红绣花鞋的双脚竟大如小船。方小刀一动不敢动,忽瞥见她手中抓着一把东西,正是老头扔过去的那把筷子。适才那驼背老头气急之下将筷子胡乱扔出,直如天女散花,这老太婆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一瞬之间就全部抓在手里,加上怒吼先声夺人,方小刀竟是什么都没看到。
老太婆来到方小刀前,冷冰冰的三角眼滴溜溜绕着方小刀浑身上下转了几圈,冷笑道:“方才是你叫我?“声音如刀刮锅底,入耳令人说不出来的胸闷烦躁。方小发吓了一跳,忙摇手道:”不、不是!是你爹……不不不,是那位老爷爷叫你。”他现下当然已明白自己完全猜错,那驼背老人绝不会是这老太婆的父亲。突然心中一动,这店里一个是老头,一个是老太,那么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