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方小刀又才恍然。之前郭敬之为了糊弄鸠婆,开的药方中列出的便是这些奇药,在他想来一般人一辈子能找到一味已属运气,怎么可能全部找齐?即算是发生奇迹,真能配齐所有药材,那也不知何年何月的事了,届时鸠婆又到哪里找他去,总之是死活无法对证了。却没想到鸠婆为救虎儿,早就找遍了天下奇药,不但他提到的这些都试过,连他不知道的怪药奇药亦不知吃了多少,是以他一报药方便露了馅,早被鸠婆看出用意,真正是取死有道。
费宓苦笑道:“治病用药讲究的是君臣搭配、阴阳相济,有正反顺逆、轻重缓急的分别,并非将最好最贵的药一股脑儿吃下去就行的,如果搞错了药性反而雪上加霜。千年人参之类虽是大补元气的神品,用之不当不但于病无益,反而郁积在体内四处生事。令公子经脉中这股到处乱窜、消除不掉的怪气正是胡乱服药结出的恶果。”鸠婆长叹一声,声音更为喑哑道:“这个道理我后来也懂了,可惜已经晩了。”费宓道:“幸好还有贵夫妇的内力帮着压制,否则单这股横行之气便就要了……要了令公子的命。”鸠婆见他说得在行入巷,一双老眼中的乖戾煞气不见,闪动着憬盼求助之色,急问道:“那么,虎儿他……他还能治得好么?”
费宓听她终于问出了这最要命的问题,心中惶惶不已。面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病家,报喜不报忧当然才是上策,可是又不知这看上去粗鄙的老婆子对她爱子的病到底了解多少。听其言,自打虎儿一出生这对夫妻便四处寻药问医,迄今足有几十年了,俗话说久病成医,万一哄骗不成,被其瞧出破绽,郭敬之的下场就摆在眼前……思来想去,权衡利害,费宓心一横,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道:“令公子此病乃是邪门武功造成,要想治愈回春恐怕还得找医术和武功皆臻上乘的高手才行,在下实在……实在是……”
鸠婆心头一片冰凉。这样的从希望到绝望,她一生中不知已经历多少回,每一回都会将她的心绞干一次,每绞干一次人性便又少掉一分。
费宓瞧她看着自己的双目渐渐变成赤红,一下感觉喘不过气来。这非是他心理受重压之后的幻觉,因为远避在墙角的方小刀亦是同样感受,胸口便似压了一块大石一般,不但无法呼吸,连心跳也像就要停止。同时间,整座茅屋到处格格作响,竹编的板壁,草木的茅顶,所有的器具,包括桌上的筷子都在不住颤动。这全因小小的店堂中突然充斥着一股看不见的劲气,无处不至,无间不入,并不断膨胀挤压,所有被这劲气笼罩的东西随时随地都会达到承受极限而爆裂开来。
这猛烈的劲气来自于鸠婆全身几十万个毛孔,这是她体内无处排遣的愤怒的迸发。
她的愤怒已快到达极限。
正在方小刀和费宓眼前发黑快要窒息,忽然门口传来一声低语:“老婆子,你这又何必呢?当年华佗先生也是这么说的,连他也没办法,你拿他们出气又有什么用?”随着这个声音,原本已紧绷如实体的屋内空气一下松驰下来,便似有人在一个充满气的皮囊上扎了一针,气泄而囊松。
方小刀和费宓犹如溺水之人被一下拉出了水面,瘫坐在地上大声喘气,皆有劫后余生之感。及时化解鸠婆杀人戾气,救了方费二人的正是那驼背老者。
费宓控制不住涕泪交加,喘息道:“多、多谢山尊救命之恩。”方小刀这才知道驼背老者的名字,心想这老头举重若轻便破了劲气,武功应不在鸠婆之下,为什么还这般怕她呢?
自打方小刀见到二人,鸠婆对丈夫非骂即斥,呼喝指使如对奴仆,山尊有时虽然也还嘴,但明显处于下风,暗助方小刀时也透着心虚胆战。方小刀原以为是他武功不敌鸠婆之故,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鸠婆怒视山尊,厉声道:“我不拿他们出气,拿你么?”山尊叹道:“你要愿意,也是可以的。”鸠婆浑身颤抖,歇斯底里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当然一万个愿意!当年要不是你这个混蛋招惹那老怪,我怎么会在怀着虎儿的时候中了‘七幽掌’,我不中那一掌虎儿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这副模样!我和虎儿这一辈子就是毁在你的手里!”
山尊脸上肌肉不住地抽动,想是在强自压抑内心的痛苦,黯然道:“是的,都是我不好,我早说过,你随时随地都可以亲手取了我的命或者叫我去死,无论哪种死法我当下就去。”仰天长叹,“你知道我之所以一直活到现在,不过是想把这条命留给你和虎儿。”
鸠婆听了山尊这几句椎心刺骨的话,当下不再作声,只恶狠狠地瞪着他,足有半炷香之久,突然引吭尖啸,良久不绝,刺得方小刀和费宓耳鼓几乎为之裂,然后抱起虎儿,呼的一下冲回了东厢房,砰的关上板门,就此再无声息。
方小刀和费宓呆在原处不敢稍动,互相看了几眼,皆是不得要领,又一齐看向山尊。山尊呆立门前,神色木然,也看不出是何情绪。三人各怀心事,一时僵在那里,只听得屋外夜风吹拂万物的声音。
过了好久,山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似是要吐尽胸中郁积,沉声道:“走吧,我送你们上路。”
方小刀和费宓吓了一跳,不知他口中的“上路”上的到底是哪条路?直到山尊转身走出门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要送两人去魏国地界,当下大喜过望,赶紧跟了上去。
方小刀走过堂前那棵桃花树时,情不自禁看了树下一眼,竟然一点看不出刚刚挖开过的痕迹。想来那山尊是细作老手,又常做这事,手段着实高明。可是方小刀很清楚这下面埋着些什么,一想到那些森森白骨和郭敬之头身分离的惨相,头皮一阵发麻,不敢再看,转回头加快了脚步。
夜色中三人走成一列,山尊倒提着大铡刀在前头带路,费宓跌跌撞撞居中,方小刀缀在末尾。
今晚月色颇好,银辉洒落下来,大地上目力所及皆是一人多高的野草和芦苇,间有生花杂树,天地之间一片宁静幽美。
方小刀走在水乡河泽的荒径小路上,披着如水的夜凉,耳边唯有虫鸣草拂之声。偶一回首,见那小酒店只剩下一个屋顶耸立在草莽之上,终还渐渐隐没于夜幕。再回想之前鬼气森森血腥残忍的种种,直似做梦一般。
走了几盏茶的功夫,浑不知东南西北,山尊领着两人来到一个河汊处,借着月光方小刀看见河边一棵老树下系着一叶小舟。
山尊先让两人上船坐在一头,这才解开系舟的缆绳,跳上另一头,将大铡刀放在足边,摇动双桨,小船欸乃一声离了树下。
濡须口下通长江,上接巢湖,方圆几百里水网如织,四通八达,舟行比陆路要快速简捷得多,一夜之间即可抵达巢湖周边流域,那里便已是魏国的势力范围了。
方小刀坐在船头,看着月光下的粼粼波光,两边茂密的芦苇荡徐徐后退,回想起当日孤身一人雨夜横渡浙江的一幕,眼前的情景和心绪又别是一样。
对面的山尊闷声划着船,半边驼背高高隆起,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费宓刚开始还有点紧张好奇,东看西看,但一路风平浪静,触目无非是水泽芦苇,很快便无聊起来。又忍了半天,终于再憋不住,他不敢招惹山尊,便向方小刀搭讪道:“方兄,听说贵派别走蹊径,全用法术为人治病,小弟一直好奇不已,却莫测高深,如果方便的话,方兄能否透露一二,也一解小弟之惑呢?”他年长方小刀几十岁,只因方小刀曾在鸠婆面前仗义为其解围,又且鸠婆山尊似乎也对他态度微妙,费宓油条何其老矣,如何看不出来?故竟从此以平辈相交,甚至自甘下位。
方小刀听他所言,心中暗笑,心想太平青领道符水派别门可能确实法术高深,但方小刀一门为人治病靠的全是坑蒙拐骗,这如何能透露给你听?正想着如何糊弄过去,蓦地里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