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刀正自奇怪,不知刘伶为何停了下来,一暼眼间发现前方七八米外,一处脊端的兽头之上,黑黢黢盘腿趺坐着一个人,边上还立着一根长长的东西。那人虽是坐姿,却也看得出身材极为魁梧,那兽头只是薄薄的泥胚,本承受不了多少重量,但那人端坐其上,便如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一般,不声不响,没有一丝活气,诡异莫明。
因事发突然,又斜挟在刘伶胁下,是以方小刀一时未看清那人的面目。待定下神来细细再看,才依稀看出此人大袍罩身,胸前一串佛珠,头上须发虬结,一双碧油油的眼睛正如鬼火般紧盯二人,脸上笑容诡谲。
原来竟是那个在阳泉码头施展邪术要掳走方小刀的胡僧!边上所立的那根便是他的长杖。
方小刀这一惊那还了得,疾指着那胡僧大叫道:“他他他、他就是那个要抓我的西域胡僧!”
刘伶听方小刀描述过那个胡僧的相貌,初一打眼时便已猜到八九分,反手将方小刀放在身后,淡淡道:“知道了,你走开一些。”
方小刀虽然心中对那妖里妖气的胡僧甚是恐惧,但不愿表现得太过怂蛋,而且有刘伶在,更是平添了底气,是以并不逃开,只低低道:“刘大哥,你千万不要盯着他看,他眼睛……眼睛里有妖气,会迷惑人的心智。”
刘伶一笑,道:“放心,你忘了我是个大酒鬼吗?只有美酒好酒才能迷住酒鬼的心,别的都没用。”话虽如此,但也清楚这胡僧是个劲敌,而且西域方术只曾听闻却从未领教过,莫测高深,不能不更再加倍小心。
这时那胡僧嗬嗬怪笑,操着生硬的语调说道:“我只要这小娃娃,不要其他人,你走开,我就不杀你。”刘伶笑道:“我不走呢?”那胡僧眼冒凶光,嘎声道:“你非要管闲事么?我知道这小娃娃是单身一人从南边来的,你又是他什么人?”
刘伶搔搔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我什么人,这小子嘴又刁人又坏,莫明其妙便出现在我面前,躲也躲不开,赶又赶不走,我一直都在想这到底算他妈怎么回事……”
胡僧一怔,刘伶的回答完全出乎他意料,狞笑道:“那岂不正好,佛爷我帮你抓走这个讨厌鬼,你就不用再苦恼了,用你们汉人的说法,这就叫……就叫两全两美……”这胡僧虽然华语说得尚属流利,但毕竟文化相隔,大白话还不成问题,一想用点高阶的词语便不免露出马脚。
刘伶举手打断,道:“且慢,我还没说完呢。”那胡僧搞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一双大眼珠子直打转,只听刘伶又道:“我说我一直在想这小子到底算我什么人,适才你问我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突然就想通了,你说巧不巧?“
那胡僧瞪了他一会,悻悻道:“确实很巧,那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呢?”刘伶淡淡道:“他是我的朋友。”手落刀柄,目光灼灼盯着胡僧,“你是胡人,也许不知道中国人的朋友是什么意思,我可以原谅你。你上次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对他出手,我也可以原谅你。但是从此刻起,如果你再敢动他,我就杀你。”
刘伶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便像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但身后的方小刀却已是热泪盈眶,将这一刻深深镌刻在心底。
那胡僧适才已见识过刘伶的轻功,知道他武功高强,此时也已明白一场恶战不可避免,是以也不再废话,伸手一把攥住插在身边的长杖,狞笑道:“好吧,既然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那就不用再啰嗦啦,来吧!”
正欲拔杖,刘伶又举手打断他道:“且慢,我还没说完。”那胡僧心烦气燥,喝道:“你们中国人打个架废话都那么多,你到底还要说什么?”刘伶悠然道:”你既然这么了解中国人,那总也知道中国人从不打无名之仗。动手前先报上名来,再老实交待你想要绑架方小刀的原因,我们才好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胡僧大怒,喝道:“你以为我们西域人傻么,居然套我话!“刘伶一怔,笑道:”啊哟,这和尚原来不笨。“方小刀这时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中,胡僧陡然飞身而起,便如平空升起一朵乌云,双手持杖以泰山压顶之势,向刘伶天灵之上猛砸过来。长杖还在数米开外,挟带的狂风便已呼啸席卷而至,显是这条长杖沉重已极。
方小刀被扑面的罡风吹得几乎不能呼吸,屋脊之上又难立足,向后一栽差点坐倒。
同时间刘伶已挺刀迎击,随着当的一声刺痛耳膜的金铁巨鸣,火星四溅,照亮了对招双方的脸。
原来胡僧那条貌似普通的长杖竟然是百炼精钢所制,刘伶那把惯能切金断玉的单刀居然在杖上连一条白印都没留下,但至少已将胡僧的雷霆之击封住。正在两力一凝滞的瞬间,刘伶藏在刀后的左掌已印向胡僧小腹。胡僧本欲借着自己下落之势加力下压,此时便似自己送上门去一般。
好胡僧,力量收发自如,己力一收,又借着刀杖相磕的反力呼的一下便倒飞了回去,刘伶这一掌差之毫厘正好落空。
同时胡僧下击的巨力已传到了刘伶足底。刘伶踩在屋脊之上,足下只是薄薄一层泥瓦,承受不起太大的力量,眼看便要踩破大洞掉落下去。但刘伶用力亦是妙到毫巅,足下一错,便已将受力从上下转为水平方向,然后顺势飘身后退,足底便如风行水面一般摩擦瓦面,同时双臂张开以袍袖兜风生出阻力,两者相加用以化解所受力量。
夜色中刘伶便似一只纸鸢在狂风中轻舞颤飞,足下传出粗砺的摩擦声,但是所经一线没有一片瓦破碎或移位,直退出有十米之遥方才完全化解余力。
幸亏方小刀机灵,见两人已动上手,怕自己碍了刘伶手脚,及时向旁侧连滚带爬躲了开去,否则刘伶这一退便将其撞下屋去了。
那边胡僧也轻轻落地,与刘伶相隔十余米遥相对峙。
方才交手只一招,从场面上看打了个平手。但是两人内力相埒,胡僧以上打下,用得又是重兵器,刘伶只是一把单刀,又是向上迎击,如果真的硬碰硬,刘伶必输无疑,说不定还会受内伤。幸好他足够小心,不敢托大,才借助招术逼平对手。
双方这才发现虽然自己不敢小视对手,但对方的实力还是超出了预料,不禁都心中一凛。
那胡僧沉声道:“醉里探花,原来你学的是酒徒刀法,你是高阳郦家的人?”
刘伶吃了一惊。那胡僧武功超绝,他倒还不以为意,但只凭一招居然便能觑出他刀法来历,委实太过惊人,也极为难解。
高阳郦家便是汉初著名谋士郦其食的后胤。郦其食自称高阳酒徒,曾助刘邦游说列国攻城略地,立下汗马功劳。其人以嗜酒和谋略名世,却极少有人知晓他也是一代武学大家,刀法入神,曾自创下一套酒徒刀法。只不过郦其食志在天下,从政辅君,子孙又凭功封侯,直到现下也算是名门大户,哪用得着在江湖上闯荡名头,故此在武林中并无名号。
刘伶当年在机缘巧合下才从郦氏一位族人那里学得了这套刀法,而且严遵师父训诫,从不向外人吐露内情,是以他听胡僧一口便道破自己刀法来历,如何不惊!
中土武林都罕有人知道的事,为什么一个西域胡僧竟会如此熟稔?
刘伶心潮起伏,却不动声色,淡淡道:“你一个西域胡人,竟然对我们中华武林这样熟悉,委实不容易,这也是你们佛门修行的必修功课吗?”那胡僧却是并未上钩,摇摇头道:“也说不上有多熟悉,譬如你的轻功身法我便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能否不吝赐教?”
刘伶心道:“好狡猾的东西,居然还想反过来套我的话。我这轻身功夫来历奇特,你若也知道那才真见了鬼了!这胡僧到处打探中国武学的事,其中必定大有缘故,不知是什么用心……”想及此,哈哈一笑道:“我这轻功么,倒也不是不能赐教你,只是怕说出来你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