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们克莱德洛夫家呢?”躺在草垛上盖着大衣,迪米特里伴着呼呼风声歪过头来看着马可的方向,不知道是谁的马打了一个响鼻。
“我们克莱德洛夫家……”已经丢掉了自己大衣的马可拨了拨扎到自己下巴的用来御寒的草垫,漏出胡子拉碴的脸,目光透过马厩顶棚的破洞悠悠地说道,“我们可是幸存中的幸存,残渣中的残渣哟……”
“噗——”迪米特里忍不住笑出声,“最古老的家族都自称为残渣,那我这种孤儿算什么?残渣中的残渣中的残渣?”
“你是孤儿?”黑暗中传来了马可突然转身的沙沙声。
“十月革命前有‘马尔林(Марлин)’这个姓吗?”
“马尔林……马克思-列宁……”
“是吧。”
马可慢慢地躺了回去,苏维埃政府建立初期的岁月的确充满了血泪,那时捷尔任斯基同志同样指示过特委会尽力收容因战争和饥荒而流浪的儿童和被遗弃的婴儿,恐怕迪米特里正是那些艰苦岁月的经历者。
马可从来没有吃过那种无所依靠的苦头,说到底即使面对过再多的困难,自己也终究是人工的树苗而非野生的种子,也难怪遭到那个打击后就变得一蹶不振了。
在旅途开始,马可还是出于礼貌耐心地回答后辈的疑问。现在马可才意识到,自己已被乐观活泼的迪米特里感染,言语中逐渐带上了令二人的谈兴越发浓厚的俏皮话,而自己已经四年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像个真正的青年一样调皮了。到底谁才是前辈啊,马可心情复杂。
“马可,你睡了吗?”
“哦,没有,我在想我们说到哪里了。”
“说到俄国克莱德洛夫家族是残渣中的残渣了哈哈。”
“对,残渣中的残渣……”马可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重复道。
“为啥?”
克劳德洛夫家族起源于达契亚行省,是“最佳元首”图拉真皇帝越过所谓“莱茵河-多瑙河天然防线”所最后征服的地区。
当罗马帝国衰落的时候,三面环敌的达契亚行省就成为了蛮子的跑马场。蛮子来来去去,哥特人把克劳狄乌斯们洗劫一空,然后是匈人给了克劳狄乌斯们最后一击。几十个男性成员的克劳狄乌斯家族被砍得只剩了几个,幸好阿提拉转向了西帝国才没有让最后那几个人被抓出来成为祭品。
剩余的克劳狄乌斯们战战兢兢地在已经是蛮族的土地上生存,后来保加利亚人建立了帝国——然后是东帝国与保加利亚人的拉锯。再后来,东帝国的巴西琉斯巴西尔屠杀了保加利亚的军队,为了防止被泄愤祭天,克劳狄乌斯们不得不继续北迁。
经过几次迁徙的克劳狄乌斯们最终在波兰北部的波兹南附近生根发芽,度过了几百年虽然贫苦,但还自在和安全的生活,当然可不能让已经皈依了天主教的波兰人知道他们是异教徒。
直到三十年战争的爆发,北国雄狮古斯塔夫二世扫荡了波罗的海南岸各省,征收物资的时候抓到了倒霉的克劳狄乌斯们,又一场激烈的烧烤大会开始了。
“噗……抱歉,为什么达契亚这一支克劳狄乌斯胞族总是露出破绽?”
“因为‘多管闲事’呗。”迪米特里看不到马可复杂的神情。
“多管闲事?”
“当时的族长收留了自己的邻居,一群付不起军资又不愿改信的天主教徒。然后就被发现了,再然后就一起被堵在院子里烧死。”
“真是善良的人啊……所以剩下的克劳狄乌斯就移居了俄国?”
“是的,并且为了融入当地,改姓为克莱德洛夫。”
改为克莱德洛夫也并不能抹去这一支家族血脉中流淌的致命的“天真”。与库可夫的曾祖父同时代的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克莱德洛夫,不像他那样冒着生命危险资助十二月党人,而是干脆作为十二月党的一份子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
然后是马可的爷爷,在全俄排犹浪潮中胆大包天收留了两个茨冈人。再然后是马可的父亲:现任红军西方面军第十六集团军副参谋长的布尔什维克党员,上校安东尼?格乌斯列维奇?克莱德洛夫。
多管闲事的克莱德洛夫家虽然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但毕竟经历过几次惨烈的屠杀,所以在“管闲事”的过程中显得十分警惕,警惕到了即使在魔术师家族中,克莱德洛夫都显得过于神秘了。
1921年10月,建设苏俄特委会已经小有成果的库可夫下定决心来解决斯摩棱斯克的克莱德洛夫家族,这次天不怕地不怕的库可夫甚至拉上了精通空间魔术的“逃生专家”安东,一起敲开了克莱德洛夫家的大门。
克莱德洛夫家跟一个正常的俄国家庭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连东正教的神龛都被当时最流行的“列宁角”所取代,老克莱德洛夫精神状态很好,只不过有些狐疑地看着这两个束手束脚的契卡成员。
当库可夫强作镇定地把《苏联特殊职业登记表》递过去的时候,老克莱德洛夫几乎毫不犹豫地戴上眼镜填好,差点惊掉了库可夫和安东的下巴!
“很奇怪吗?”老克劳德洛夫似乎很瞧不起两人见识短浅的样子,“我就不能是苏维埃政权的拥护者?”
“你怎么能是苏维埃政权的拥护者,你可是罗马时代的贵族家庭啊!”库可夫在心底呐喊者。
“切。”精神矍铄的老克劳德洛夫透过眼镜狠狠的鄙视了一眼库可夫,“只有蛮子才会拒绝与时俱进,你们看后面!”
二人双双回头,立刻注意到了壁炉上摆着的一张照片,下面还有几行俄语题字:
“第一骑兵军红军战士安东尼?亚历山大列维奇?克莱德洛夫,1919年1月于察里津”
马可确信自己听到了迪米特里的呼噜声。
“真成了睡前故事了。”对于这个小弟弟,马可有些哭笑不得。他悄悄地拨开一部分盖在上身的料草,探着头向迪米特里看去。
迪米特里是个很帅气的小伙,甚至有可能没刮过胡子。睡梦中的他十分安详,大衣的领子被无意识地拽到耳朵那里,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正在愉快地嘬着牙呢。
“年轻真好”,仅仅也才21岁的马可老气横秋地感慨道,慢慢地躺了回去,“要是我弟弟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数千公里外的列宁格勒,中尉谢列沙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冷吗?现在去加衣服还来得及!”领航员注意到了谢列沙的举动,“这次要飞很久,到黎明完成轰炸,上午才能返回!”
“没有,彼得。”谢列沙回答,然后继续检查飞机的仪表盘,默默地嘀咕,“一定有人在骂我,我猜一定是你,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