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边五百多里有个地方叫南丰镇,镇子再往东几里便是风景如画的杨堤村。
这天上午风和日立,但徐元倒巴不得下暴雨,因为今天不用去私塾,这样的好天气必是得和父亲去出海了。
海边,徐元正愁眉苦脸的叹着气,出海太累了,说实话,一天晒的皮干口燥,手脚磨碰出血和浑身腥臭的这些他其实都不在乎,他最怕的就是有时午后起了大浪,这小船一直摇来晃去,三两个时辰能把他五脏六腑脑袋都晃没了,头晕目眩的,第二天连炕都下不来,那滋味可太难受了。
但牢骚归牢骚,徐元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先生收费昂贵,老爹辛辛苦苦的挣的钱大多是给他付了学费,所以无论多不情愿,他也从不耽搁半点功夫,每次都把渔网捋的平平整整,一个死结都不会有。
清新的海风携着舒爽的海浪声徐徐吹来,他发梢随着风微微翘起,万里碧空的天盖子挂着耀眼的太阳,强烈的光映在地上。
“元哥!~~~”
“元哥!~~~~~~”几声微弱的声音从远边传来。
徐元抬头向声音方向望去,正好看到一路小跑过来的平安。
平安弓着身子气喘吁吁的,沙子软,平安又是个胖小伙,这几步着实辛苦。
“安呐,怎么啦?”徐元扯着嗓子喊道。
“没,没事。”平安傻乐,圆乎乎的脸有些潮红,大眼睛因为多跑了几步变的更加明亮了,两条清爽的眉毛顺着下垂的眼角挂在上面,面相好的出奇,要不是终日海边晒着有些黑,保准哪个来了都得说这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就看见你啦,我在那边”平安指着跑来的方向“也准备跟我爹下海。我过来就是想问你,明天下学咱一起去领月粮吧,这也发了几天了,明个去领应该没多少人。”平安言语间还带着点呼哧,但气总算顺了下来。
“去!我本就是想明天下学拉着你去的,早就想去啦,又能吃猪肉了。”徐元笑着道,不禁想起了老爹烤的猪肉,喷香四溢,配上馒头,真是多少都不够吃。
“我也是。”平安跟着乐道:“好久都没吃了,这两天一直在想。”
“行,明一下学就去,欸,你今天去哪拉网?”徐元美滋滋的把渔网使劲抖落了一下。
“不网鱼,今天去远点,我爹说捞海扇去,”平安顿了一下:“要是再弄点鲍鱼就好了,嘿嘿。”
“阿…捞海扇阿……”徐元把手上的网结一个个捋开,轻声嘀咕了一句,心里却不是很舒服,这活捞到好货确实来银子快,可实在太险了,出海干活水面上发生什么事都有法子解决,但在水底,突如其来的暗流不说,剧毒的海蛇水母运气差点怎么也躲不过,蛰了就回不了岸上,凭什么本事的人都一样,年年各村都有人出事。
“嗨!元哥,我的水性,你懂的啊。”平安察觉到了徐元的顾虑,伸直了胳膊,做了个游泳的动作,哈哈笑道。
海边的生活无忧无虑,虽然贫穷但不愁吃喝,加上杨堤村偏远不来外人,家家户户都祖辈相识和睦,孩子也都是心宽开朗的,但徐元的心性却比常人稍稍重些,且惦念之情尤甚,平安自小与徐元一同玩耍长大,自然知道他的心思。
“好吧,倒也是。”平安一提游泳徐元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徐元的水性可以说是非常好,但平安是十里八村顶尖的,技巧精湛无比,高超的本领常常让看到的人赞叹不已。
“那你小心点阿,腰上的绳子可记得要绑紧实了。”徐元抬起头,眯着眼睛对平安叮嘱道。
“放心,元哥,那我回去了,再待着我爹得过来喊我了。”平安倒着身子边退边道,一抬眼瞧见个缓缓走来的人影,立马热情的朝着徐元身后大声喊道:“诶!徐叔叔好!徐叔我回去了!”
“明儿见。”徐元向着平安摆了摆手,回身望去,正是徐德全慢慢走了过来,也憨笑着在冲平安摆手。
“网捋好了吗?元元。”徐德全又向着徐元喊道,声音醇厚而又爽朗,梁柱般的粗腿迈着大步,再搭上高大横胖的身形,徐德全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健硕,敦实的模样。
“好了,爹。”徐元把网对折整齐放上了船。
随即徐德全弓下身子,徐元搭着手,两人一把便将小船推进了海,父子俩上了船,船身略有点晃,徐元不禁往海平线望了望,还好,还好,今天的水面很平静,能舒服挨过这一天,徐元心里这么庆幸着。
金色耀眼的太阳慢慢下坠,逐渐变的巨大,颜色也越发红彤彤,斑驳的海面反射着绚烂的光芒,映在徐元和徐德全父子身上。
“回家了,元元”徐德全将渔网盖在鱼箱上,手抵着箱子边,蹲了下去,看着里面活蹦乱跳各种海鱼,乐乐呵呵的说道,收获实在不错。
徐元紧忙也凑了上来瞅,道:“爹,今晚上做哪个吃?”心里逐个挑着箱子里的海货,想象着它们做成菜的模样。
“哪个都行”徐德全笑着道:“回家你挑,想吃什么,爹都给你做。”说着,徐德全一只胳膊搭在徐元肩上,站了起来,转身找起了浆。
徐元嘿嘿一乐,也跟着起身准备帮忙,但突如其来一波海浪正好打在船底,船身晃的剧烈,起到一半身子还没立稳的徐元顺势便要往后折,“欸?”徐德全意识到不对,回手便要拽,却仍差了半点没拉到,急着想稳住身体的徐元用力摆动着两条胳膊,但最后踉跄了半步仍是没能定住脚,膝盖一弯,重重的磕在了船棱上,血瞬间便渗了出来。“嘶!”徐元扑通一下直接倾倒在了船棱边上,眉毛眼睛全纠缠在一起,脸色煞白,两只手紧紧的捂着伤口。
徐德全赶紧从船头翻出药箱,忙不迭的便靠了过来,掰着徐元手说道:“给我看看元元。”
徐元龇牙咧嘴的松开了手,血水顺着腿就流到了脚后跟。
“疼不疼?”徐德全用清水慢慢的冲洗了伤口,声音低沉了些,轻声问道。
“没事,爹,还不算多疼。”最初的疼劲过去了,徐元脸色缓和了下来,他见爹爹难过,觉得这伤的实在不应该,内心开始埋怨自己不小心。
徐德全拾起一个葫芦状白瓷小瓶,在冲洗干净的伤口上缓缓颠颤,待膝盖被深红色的药粉一点一点的敷满后又将一块干净的布轻轻盖在上面,随即用布条将伤口上的布上下齐齐绑牢。“这么凑合一会,上岸再去趟李婆那就好了。”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徐德全这么小声喃喃了一句,便回身摇起了桨。
徐德全粗壮的身板太过庞大,在后边划船时船首总是翘的老高,直到徐元绷直了伤腿,拼一身汗,慢慢腾腾的挪回了前头,船这才稳当了回来,可忽然天空中又飞下来两只海鸟围着他要食吃,不给就狠啄,徐元弓着身子给啄的直乐呵,捡了手边的小鱼仍了过去,终得了片刻安宁。
现下落日的余晖只剩下在天边角落的那一丁点儿,树成为墨蓝色苍穹背景中纯黑的剪影,微风拂过,乌压压的枝叶哗哗啦啦乱成一团。
杨提医馆,李婆家高大厚实的院门上挂着气派的匾额,徐德全右手拉着鱼箱,左手推开大门,径直走到房门口,徐元则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
“李…”徐德全敲了两下门,刚要叫。
“快别喊了,头疼”门吱一声被李婆拉开,“你们一进院我就听见啦。”
“嘿嘿,李婆晚上吃过了没?”徐德全傻么呵呵的,应着。
“没呐。”李婆瞪了徐德全一眼,斜着脑袋看着徐元,瞄到了徐元膝盖扎着被血微微染红的布,“又把我宝贝孙子弄伤啦?”
“李婆婆好。”徐元乐着问好。
徐德全则摸着脑袋红着脸支支吾吾的答不出话来。
“好,好,快进屋吧,鱼箱放外面。”
“哎!”徐德全把鱼箱往墙边上一支,跟着进了屋。
“元元,坐炕上。”一进屋,李婆便吩咐道。
徐元听话的坐上了炕沿,摆着头左瞧右看着,只觉得这屋里和他以前来时一样没变,仍是到处摆满了瓶瓶罐罐,弥漫着的草药气味浓重的有点窜鼻子。
李婆搬了个凳子到徐元前面,也蹲坐了下来,眼睛正好对着徐元的膝盖,她伸手解开了扎着的布,徐德全见状也蹲过来要看,“去去,凑什么热闹,德全你弄饭去,正好你今天出海,做两条好吃的。”李婆当即冲着徐德全摆手道。
“好,嘿嘿,您想吃什么鱼,李婆。”徐德全乐着问“你呢元元?”
“我都行,爹,听李婆婆的。”
“随便做吧,灶台旁瓷盆里还有米,晌午剩的没多少了,你倒了,蒸点新饭。”李婆吩咐道。
“好嘞!”徐德全满口答应着出了门,翻墙根鱼箱去了。
“啧…”揭开了布,李婆端量着裸露的伤口,咂了咂嘴,随手拿起了手边的一个高腰嵌着铁环的瓷瓶,轻声道:“有点疼啊,别动,元元。”
“嗯。”徐元小声答应。
李婆手一斜,瓶子里透明的药水便涓涓淌到了徐元膝盖上,一点一点的冲洗着伤口,徐元眉头皱了一下,没哼出声。
之前徐德全上的药粉被冲了干净,还掺着血丝的创口便裸了出来,李婆在瓶瓶罐罐的桌上取下一个精巧的木盒,木盒黑褐色的盖子上装饰着华丽的金箔,看着相当贵重,打开盒子,一叠厚重的白花花的乳色术符便呈在了眼前。
李婆用食指和中指轻巧一夹,“啪”的抽出一张术符,抵到了徐元膝盖伤口的半分处停住,接着便闭上了眼。
刹那间屋子里的时光好似慢了些许,连屋外徐德全的锅碗瓢盆声也越发的远,空气则像是水流一样慢慢的汇聚在了李婆指尖上,而凝滞的气息却又如水波般在术符外侧涟漪开来,在屋子里折回荡漾着。
徐元目不转睛,期待的盯着看。
一瞬间,空气像被点燃了一样,术符忽然泛现出了一抹碧色的微光,而待光芒越发的宏亮之时,光芒又渐渐回拢,缩成一团,汇成了一个顶大的光球,照的一整个房子通明亮堂,接着就在那团光亮之内,忽然飘飞了出来一阵如雪花般零星点点的碧色碎屑,缓缓下落至膝上的伤口,一触,登时便融进肉里隐没无踪。
徐元的疼痛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膝上只传来些轻微的麻和痒,畅快无比。
这技法当真是绝了,徐元不禁再一次暗暗叹道,他从小到大伤过无数次,每次被李婆医治之时他都打心底里为这种堪称神奇法术赞叹不已,即令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每次见到这一团绿光,心中都能忆起自己第一次见识时的震撼。
不一会,伤口渗出的血慢慢凝结成了鲜红的血痂,而后血痂又渐渐深沉成了黑色,一柱香的功夫后徐元的膝盖便已完全没有了半点疼痒之感,连术符的光芒也越发的微小,直至最后一片绿色雪花飘落后,光球便彻底黯淡下来。
“呼~”李婆舒了口气,将白的透明,薄的像宣纸一样的术符甩在一旁,忽然扬起手,啪!的一声打在徐元的腿肚子上,笑呵呵道:“大功告成,在炕上乖乖躺会儿等吃饭吧。”说罢便转身收拾起了地上的瓶罐。
“谢谢李婆。”徐元伸了伸腿,下地蹦跶了一下,伤口没丝毫碍事,大概一如以往,待上面的血痂掉了,就彻底痊愈了,接着他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倚在了在炕头的被子上,心里美滋滋的。
徐德全的头脑不好使,不管说话做事全是慢悠悠,傻愣愣的,乡里乡亲都知道他这个性子,常常拿来谈笑。可唯独做菜,徐德全刀工出奇的干净利索,菜肴也是色香味俱佳,任谁吃了都要叫好。徐元曾疑惑老爹的手艺为何这般突出,问过,但每次问起时老爹总是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几次之后,也就罢了。
转眼间,冒着热气的鱼上了桌,徐德全将盛着米饭的精致瓷碗分放到李婆和徐元的面前。
“德全,你碗里的米饭是晌午的?”李婆扫了眼自己和徐元的饭又看了眼徐德全手里的碗,问道。
徐德全笑着说:“哎,扔了多可惜了,我吃。”
“傻!李婆家怎用得着这么过日子,这倒显的潦倒了,哪里吃的痛快。”李婆轻声怪罪。
徐德全抬起浓重的眉毛憨道:“说实话,我只晓得新米旧米吃起来都一个味,都一样的东西。”
“那你舌头是当真不好使,行吧,吃饭吧,元元多吃菜。”说罢,李婆夹了块鱼肉到徐元碗里。“你十月便在丰乡塾完学了吧?”李婆顺嘴问道。
“完学了,婆婆。”
“完学之后作甚?”说着,李婆夹了菜,还瞥了眼徐德全。
“在我爹鱼摊帮忙呀。”徐元大口塞着饭,唔唔囔囔道。
“我记得,平安是要去禾慈院当学徒?”李婆漫不经心的说道。
“是,学出来能直接进禾慈医馆,不过到时去了仁世医馆都有可能。”徐元嘿嘿一笑,一想起平安的本事他就心里高兴。
“的确,平安的术根我是第一个瞧的,术脉强健法力充沛,他是天生的医官料,进禾慈院绰绰有余,只等明年开春入学便成了。”
“医官一年能落多少钱啊?婆婆”徐元忽然停了筷子,抬起头迷迷糊糊的问。
“上千两。”
“啊?!”徐元惊讶的停了筷子,他完全没料到是这样的数目。
“要是出来自立门户,能成的话,那是更多的多,数不清的银子。”李婆接着道。
徐元呆坐了半晌,连嘴里的饭都忘了嚼了,随即轻声喃喃道:“可真好!不过平安看着就是富贵相,应该的。”
李婆微笑点点头。
“那平安可是出人头地喽。”许久不说话的徐德全插了一嘴。
“没错,也不枉这几年平安家总是捞海货,攒银子了,那多险啊,我总是担心着,好在他家水性好,没出过事。”李婆对着徐德全叹道。
“那倒真是。”徐德全回道。
徐元默默的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心里很是羡慕。
李婆见状说:“可惜了,我给元元看过,确是没术根,天不从人愿,要是能和平安一起去学兑术,回村时该多风光。”李婆顿了顿,徐元听后抹了抹脖子,一脸的不好意思。
李婆自然看在眼里,话锋一转:“但是,阴阳八术,婆婆只能看见兑根,其他术根要去找专门的师傅去瞧,既然咱家元元学不了兑术,那就得去看看能不能学别的法术。”
徐元只当李婆是在打趣,嘿嘿一笑,道:“这还是别了,婆婆,哪有那么多有术根的,杨提出了一个就够稀奇的了,哪还能有第二个,不去花冤钱。”
徐德全木讷的点着头,说:“是,要去看。”
“爹?”徐元疑惑的转过头。
李婆接着道:“德全,带元元跑趟庆山吧,一完学马上就动身,再晚天该冷了,来回也不方便。”
“是,我也这么打算的。”徐德顺从的答应着。
徐元筷子都拿不稳了:“真的假的?爹?”徐元知道他爹从不会说假,但此时他实在难以置信。
“去庆山找师傅看术根啊,是好事。”徐德全傻乎乎的乐着道。
“可是,我还没,这…”徐元语无伦次讲不出半句话来,定了定神才问道:“我们也负担不起路费和找师傅的钱吧?看术根应该很贵?婆婆?”
“看一门要五十到一百两,分八术,都看齐是要五,六百两的,倒是不用看那么全乎,只要…”李婆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了嘴。
五六百两是何等的天价,徐元心凉了半截,但还没等凉透,就听他爹徐德全轻声说道:“都看,都看,没事。”
这一回,徐元更是惊奇的无以复加了,他和老爹一年忙里忙外也就挣七八十两银子,这还得说不吃不喝才行,这五六百两可是从哪掉下来的?他忙问道:“爹,您哪来的这么多钱?”
徐德全笑的憨厚,眼睛平时就不大,这一来更眯成一条缝,接着说:“爹给你存的,一直都存着,干什么都够用。”徐德全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几乎听不见,“要是没术根也好,回来你和我一起卖鱼也好,或其他什么都好……”徐德全一直在低头用手擦桌子,说完也没停,偶尔翻过手来看看手掌,又继续擦。
后面的话徐元几乎没听清,他心潮澎湃,高兴极了,他很早就被李婆看过术根,无果后也不曾失望,可自从几年前知道平安的天赋后向往之情便孑然而起,且年龄越大羡慕心情越是有增无减,现下忽然有了一星半点的渺茫希望,他实在是太快活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能更高兴了。
徐元的高兴劲掩饰不住,把头深深埋在徐德全肩膀上,嘴里止不住的乐。李婆也笑的开心,但大多数是在看徐德全,徐德全笑么呵呵的盯着桌上的盘碗发了呆,偶尔用手轻轻拍一拍徐元的脑袋,李婆瞧在眼里,又把目光转向了窗外的月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