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吏长。”裴昱声音嘶哑,面容憔悴。昨夜躺在荒郊野地里他几乎没怎么睡,倒不是他矫情,洪鸿的鼾声跟春满楼请的戏班子差不多,嗓门大不说还抑扬顿挫高低曲折不断,再配上那几个治吏在旁边当乐师吹拉弹唱,实在喧哗热闹,再加上周遭石堆草丛里总是时不时冒出的那些怪声,裴昱只觉得蛇虫要爬到他脸上来了,心里犯怵打颤个不停,睁着眼数了一晚上星星。
李万重在前面专心骑马领路,听见裴昱唤他回头一瞧,登时蹙眉道:“裴小兄弟,你没事罢,怎么一脸黄瓜色?”
裴昱摆手道:“没事,没事,这不碍事。我想问你点事,李吏长。”
“且问。”
“我记得你之前说那个红布头…呃,金刀霸王,是梨花会的一个小头目,可既然是一个帮会的小头,他又干嘛大老远跑来直隶拦路打劫呢?”
“是因为那梨花会早便没落了。”李万重掏出了水袋,润了润嗓子,接着道:“梨花会早些年是给都宁国的那几个龙头运卖烟土起的家,可近些年这些烟土买卖全都让兄弟会给抢去了,以至于梨花会现在名存实亡,也就只剩下些拦路抢劫这种不入流的行当能干了。”
“兄弟会?”
“一个这几年新兴的帮会,做事谨慎,人脉甚广。”
“那人脉可是太他娘的广了。”一旁的陆奇突然插了嘴,调侃道。
李万重看了眼陆奇,让他别乱说话,陆奇虽面有不甘,但还是闭了嘴。
裴昱不明所以,也不知该不该问,只看向李万重,眼光闪烁,希望得一个解释。
李万重当然觉察到了裴昱的心思,却只抿抿嘴道:“裴小兄弟,直隶以外的江湖,与直隶内有很多地方都大不一样,我就先不一一与你说了,如果之后我们遇见了,你自然就会知道,如果没遇见,也不必听来脏耳朵。”
“欸——听个趣嘛,只赶路多没意思。”裴昱见李万重说话这样吞吐,心中兴味更盛。
李万重没答话,顿了一会之后道:“裴小兄弟,谨防万一我先说一句,到陕邑后无论你听说或见到任何事,都必须先要知会我,万不能擅自决断。”
“这你放心,李吏长,既然我师父嘱咐过我,我肯定会照做。而且我爹与我讲过很多直隶外的事,我也算是大概知道些,不会过多在意。”裴昱见他不愿细谈,也就不再问了。
“哦?令尊以前也是江湖人士么,敢问名号是?”李万重扭头问道。
裴昱笑道:“名号就算了,我总觉得有点怪,我爹名叫裴镇山。”
李万重急力一拉缰绳,胯下黑马长嘶一声随即九人便全齐齐停了下来,离得远的一众治吏满头雾水,垫后的张大海率先大声喊问情况,但李万重全然没理他,他只向着裴昱问道:“令尊是‘风伯’裴镇山?”
裴昱完全没料到李万重反应这样激烈,心内揣道别是老爹年轻时在陕邑犯事跑了罢!裴昱只想给自己两个嘴巴,老爹年轻时有多荒唐他自己也听各路叔伯提过不少,现下却和外地治司只当家常似的说了,裴昱觉得自己蠢出了天际,磕磕巴巴慌道:“呃…风伯么,这称号是有些耳熟,那人也叫裴镇山的吗?当真巧了,竟和我爹爹重名!”
“到底是也不是?”李万重皱眉问道,脸上郑重的很。
“这裴小兄弟是‘风伯’裴镇山的儿子!”陆奇离得近,听得清楚,激动着向张大海喊道,众治吏顿时愕声一片,纷纷驱马围在了裴昱身旁。
全完了,裴昱彻底失了主意,先慌忙捂了脸,又捂住嘴,左右环视不知所措,嘴里嗯嗯呃呃的说不出话。
百长也驱马靠了过来,裴昱如同见到救星,对百长撇嘴眨眼使足了暗示,百长打量着裴昱抓耳挠腮的模样,直愣愣道:“裴兄,你怎么自报家门了,师傅不是说令尊在陕邑都宁有不少仇家,不让你说的么?”
裴昱万念俱碎,吧唧着嘴,心中残念道,罢了,罢了,随他们去罢,这群治吏总不能平白无故的将自己抓进东平治司罢,可他又转念一想,如果李万重要赶他自己回庆山,那可怎么办,这一白天可赶不回去,那晚上岂不是要自己睡荒地了?想至此处裴昱惊慌不已。
洪鸿忽然凑上身来,笑声如雷,道:“真的假的!裴兄原来是风伯的儿子?百长,你怎么连我都不告诉!”
百长平静答道:“焚轮门就我和汀兰汀石知道,师父不让外说,我也没法,其实我师父说洪掌门也知道,所以我还以为你早便知道了。”
“我爹能告诉我才怪,哎,不说这个了,裴兄!厉害。”洪鸿一脸豪气地竖起了个大拇指。
裴昱呆瞧着那大拇指不知该说什么,只怔怔点了点头。
陆奇过来捏着裴昱的胳膊,直愣愣笑道:“看不出来,原来裴小兄弟是风伯的儿子,当真是没料到,你放心,无论哪个要来害你,我陆奇必会舍命护你。”
“欸?”这话倒是让裴昱没想到。
李万重骑马更贴近了些,上下细细打量着裴昱,一贯庄重严肃的脸上竟渐渐浮现出一抹微笑,这还是裴昱第一次看见李万重笑,只见李万重自言自语的道:“竟然是风伯的儿子,当真是缘分。”
“怪不得。”卜亮在一旁默默道:“庆山治司说金刀霸王与其一众匪党死相惨烈,原是给风极戟削烂的。”
“什么缘分?”裴昱不明所以。
李万重驱马缓缓绕了裴昱半圈,意味深长道:“这事说来渊深,咱们先赶路,边走边说。”说罢,李万重招了招手,一甩缰绳,一行人再次驰向陕邑。
裴昱紧紧跟在李万重身后,心里大舒了一口气,好歹不用自己跑夜路回庆山了,他这么暗自庆幸着。等缓过了劲,裴昱又开始琢磨起李万重嘴里的缘分是个什么意思,他默默骑着马,只等着李万重自己开口讲,却徒等了半天仍不见他张嘴,过了好一会他实忍不住,喊道:“李吏长?你刚才说的缘分指的是?”
前方策马疾行的李万重听见这话身子顿了一下,随后轻拉缰绳降了速度,与裴昱并排而行,郑重道:“我刚才在想东西,忘记这茬了。”
“……忘了?算了,且不说这个,您刚才说我爹与您的缘分是?”裴昱裴昱满脸好奇,追问道。
“不是和我的缘分,令尊是什么样的人物,哪能是和我。”
“嗨,我爹能是个什么人物,李吏长不必过谦,所以是和谁呢?”
“令尊是有恩于我师父。”
“尊师是?”
“东平白隼张一白。”
裴昱心里一合计,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只问道:“所以有恩指的是?”
李万重顿了片刻,与陆奇要了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巴之后轻声娓娓道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来很长。”
“我洗耳恭听呢。”裴昱更贴近了些,兴致盎然。
李万重瞟了一眼裴昱,又顿了片刻,缓缓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师父还只是个无名混混,靠着偷盗坟墓,倒卖墓碑而生。”
“倒卖墓碑?”
“墓里有银子的便拿银子,没银子的便刨走坟头墓碑,把字磨了,之后再卖掉。”
裴昱心中咄咄称奇,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道:“那然后呢?”
“有一次我师父在赌馆输了笔大钱,收债的威胁如果一月内还不上银子便要剁去我师父手脚,所以我师父没有办法,便去城北把东平一个大户人家的祖坟给刨了,这才还了债。那大户人家姓金,二十来年过去了,现如今在东平城依然有财有势。那时候金家知道了我师父干的事后勃然大怒,悬赏了一大笔银子,点名要我师父脑袋,我师父清楚自己闯了大祸,便连夜逃命去了直隶,跑到了庆山,可他到地之后却赫然发现悬赏的告示也同样贴满了庆山,原来金家在庆山也有富贵亲戚,一样在悬赏我师父,所以我师父只好又折路逃往了都宁,最后总算是活了命,可都宁是个什么地方,牛鬼蛇神乱窜,人命比纸还便宜,我师父那时说穿了也就是个地痞赌棍,一点傍身计俩在都宁那种地方不过是些皮毛罢了,随便算计只会遭了杀身之祸。所以我师傅在都宁过的日子很是凄惨,他那会吃不着饭,睡野地,只算是凑活着没死,受尽了苦头。直至过了一年,有一日,他偶然结识了当时在都宁颇有名气的一位少侠,才终于算是翻了命,走了正途。那少侠号称风伯,姓裴,会巽术。”说至此处,李万重望向了裴昱。
“是怎么认识的我爹的?两人似乎不太会遇到。”
“两位是在赌馆结识的。”
“啊~~~”裴昱长声吁道:“怪不得我爹不和我提这段事。”
李万重又接着道:“令尊那时武功出众,法术超脱,名声斐然,在都宁已然是响当当的人物,我师父当然也是认得,可他瞧虽然令尊武艺惊人,赌技却是一塌糊涂,让赌馆一帮赌棍给当成肥肉一片一片的削吃,我师父便趁着空档给令尊递了话,告诉他了一些出千的关窍,手法,这才叫令尊转了运,没让赌馆吃干抹净。”
“出千这种事说了便能用么?不能吧?”
“当然不能。”李万重继续道:“后来令尊因为手法生疏,人赃俱获被抓了个正着,赌馆看场子的当时便发了狠,说要剁了令尊的双手偿罪,可是……这话可能不太好听,你不要介怀,裴小兄弟。”
裴昱正听得入迷,急忙摇摇头,表示说什么都行。
李万重接着道:“可是令尊也不是省油的灯,见赌馆的人提刀来砍,登时便起了巽术夷平了整座赌馆。”
裴昱听罢哈哈大笑,乐的直不起腰。
李万重没理裴昱,又接着道:“当时的景象过了十几二十年我师父依然时不时记起,常常要翻出来与我唠叨两句,他说那些漫天的银票像雪花一样在头上乱飞,街上地上洒满了白花花的银子,镇上的男女老少们全都出门来抢,赌馆的打手则红了眼,乱刀砍杀向了镇民,一时间刀光血影,惨叫啼哭声噪吵个不停,宛如人间地狱。”
裴昱停了笑,愕然看向了李万重。
李万重没转头,只自顾自道:“令尊见赌馆的人行事如此凶狠就行侠仗义把打手们一个不留的全都杀了,又将银钱散给了镇上人,只带着我师父便走了。”
“等会!等会!李吏长!”裴昱惊诧无比,赶忙打断道:“这是我爹的不对罢!?不是我爹出千又怎么会有后面杀人见血的事情?怎的就行侠仗义了?”
李万重摇摇头,向裴昱道:“那里是都宁国,令尊没有犯任何错,在那就没有王法与道义,那里没什么事情是对,更没什么事情是错,所以裴小兄弟别再纠结事情的起因,只看经过与结果便是了。如若你听不明白我所说的这番话,没有关系,以后裴小兄弟去过了都宁,自然就会懂。”
裴昱当然知道法外之地都宁是个什么地方,他曾在在春满楼听说过不少那里的事迹,都宁先王薨逝后由膝下独子继位,新王孱弱,以至于都宁各路门派地主乡绅群雄割据相互厮杀毫无律法可言,杀人越货灭门寻仇之事在那最寻常不过,谁活着谁有理是都宁真正的金科玉律,这些裴昱全都明白,只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老爹身上他还是诧异不止,难以接受。
李万重见裴昱眉头紧锁着没答话,又接着讲道:“令尊待我师父很好,虽然他俩上下年岁差了很多,但二人相交莫逆,结伴在都宁闯荡了很长一段时日,期间我师父教给了令尊很多赌钱的计俩,而令尊为了回报,也给我师父传授了很多外身功夫,最后直到有一日,令尊偶然知道了我师父在陕邑遭人追杀的原因经过,便执意带着我师父回了东平,找到了金家,赔了些银钱,才终于把这桩事情了结完毕。”
“刨了祖坟给些银钱便管用么?金家又不缺钱。”
“如果金家请的人打的过令尊,那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但一个两个都被令尊打翻在地,他们也就只能选银子了。”李万重道。
“……”裴昱微微点了点头。
“事情了结后,我师父便不愿再回都宁了,他老人家觉得那里不是他该呆地地方,令尊也觉得确实如此,便又帮我师父从巡兵营买了个捕头当,只身回了都宁,二人就此别过,再也没有见过面。至于之后我师父在巡兵营干的如何,怎么得了治司的赏识,进了治司,当了吏长,直到我再进治司,做我的师傅,就全都是后话,与令尊无干了。”讲到此处,李万重停了下来。
裴昱低头沉思了良久,左右咀嚼着老爹年轻时的作为,只觉得老爹陌生了许多。忽然裴昱回了神,问道:“那尊师还在东平治司罢?我去了可以与他谈论这些事么?”
“师父三年前已经过世了。”李万重淡淡道。
“阿…节哀顺变。”
李万重盯着前方,甩了马鞭,弹指间便超了裴昱几个身位,兀自跑到前面去了。
裴昱以为李万重还没走出丧痛,准备上前劝慰,一旁的陆奇却突然道:“不必如此,让万重哥自己呆上一会便好了。”
“李吏长仍未走出来么?”裴昱回问。
“不,不是,大仇尚未得报,自然不能轻下心来。”
“大仇?”裴昱皱眉再问。
“三年前张老就是让那梨花会给暗害的。”陆奇默默道。
“啊!?竟是如此?”
“此番便是要给张老报仇去了,过去梨花会声势盛大,人脉通广,我们治司动它不得,现如今梨花会正是衰落之际,是报仇的最好时机。”陆奇咬牙道。
“那张老是为何才会遭了梨花会的暗害?”裴昱忙问。
“我不知道。”陆奇摇摇头。
“不知道?!那又怎么知道是梨花会动的手?”
“是治司门前的木匣子。”陆奇淳朴的目光直直看着裴昱,一字一顿说道。
“?”裴昱不明所以,转头对上陆奇的眼睛。
陆奇盯着裴昱,黝黑忠厚的面庞似乎因为激动泛起了一些潮红,他压抑着声音说道:“三年前治司门前被放了一个木匣子,木匣里赫然放着张老的首级,虽然被敲打的血肉模糊了,可仍看的出是张老,首级的额头被放上了一朵白梨花,那白梨花正是梨花会的信物。”
裴昱面目惊得泛白:“那梨花会是为甚么做?这事怎么也要有个由头罢?”
“不知道,但过两天便定会知道了。”陆奇斩金截铁道。
“……”
裴昱沉默的盯着陆奇,心中疑窦丛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这话叫他怎么相信,他僵硬的撇下脑袋,直直瞧着地上忽闪忽过的草藓,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感觉肩膀有手搭上,他转头一瞧,正迎上了陆奇敦厚的笑容,陆奇脸上的潮红已落,相必是心中激动已经全压了下去,他微笑着轻声关切道:“没事,别乱想,裴小兄弟,别往心里去,大仇将报,事情就要过去了。”
裴昱心中一暖,刹那间觉得这叫陆奇的耿直汉子实在蔼然可亲,有一点点平安的影子,便轻拍了拍陆奇的手已示感谢。
裴昱与陆奇并排骑着马,默默梳理着思绪,他不信陆奇这样的人会骗他,可事情左右种种又实在奇怪,好似远不止表象这样简单,他盯向了前方李万重的后背,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一行人又大概赶了两个时辰不到的路,总算远远的望见了前方几里远处的陕邑哨站,见得直隶边界,裴昱全然忘记了刚才的对话,他心里迸出了许多激动,这是他第一次踏出直隶地界。
“万重哥,那不是谷子么!”陆奇指着哨站突然大叫道。
张大海听见陆奇喊声快马赶了上来,遥望着哨站喃喃道:“还真是谷子!他来哨站干甚!”
李万重冷着脸紧盯着哨站,狠甩了几下马鞭,绝尘而去。陆奇张大海一众治吏纷纷窜马上前,争相恐后的追着李万重,弹指间一队人马便到了哨站,马蹄还未落停,那叫谷子的已经跑到了跟前,李万重一拽缰绳,左腿一登,三两下便蹿到了地,跑到了谷子面前,那叫谷子的紧喘慢喘的扒着李万重急道:“万重哥!不好啦!那梨花会的人跑了!”
“跑了!?怎么跑了!?”
众治吏已然通通围了上来。百长,洪鸿,裴昱三人则在外围观望着。
谷子上气不接下气,陆奇轻捋着谷子的背,缓缓宽慰道:“别急,谷子,慢慢说。”
“是今晌午刚来的信,永昌城来的探报说辰时七刻左右有一个陌生面孔的人进了梨花会贼窝子,而后不到半个时辰梨花会人马便全部戎装整齐,奔向了西南,似乎是冲着都宁去了!”谷子喘息道。
“没事,别着急,陆奇,拿水袋给谷子喝口水。”李万重听罢似乎松了口气,刚才脸上短暂显现的焦躁亦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奇给谷子拿了水,张大海则在一旁沉吟着:“他们不敢进都宁罢,万重哥?”
“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进都宁,他们跑了是知道信了,知道咱们去庆山找了人,也知道咱们要去找他们了。”李万重道。
“他们是怎么得信的?是咱们几天都没在陕邑露面,他们猜到的?还是咱刚才路过哪的时候,遭了他们的探子了?”张大海疑道。
“大约是遭了他们的探子了。”李万重沉默了半晌,随口说道。
“不能罢,万重哥?只因为没看到咱们在陕邑。梨花就往直隶派人打探消息?现在的梨花会没这余力了罢?”佐文难以置信,佐武则在一旁帮着腔。
张大海似乎觉察出了些许端倪,不再答话。
李万重没有回答佐文佐武两兄弟,只高声号令道:“听我令,不管其他,先回东平。”
见李万重下了命令,众治吏便不再多话,与裴昱一行人又上了马,打点了哨站,再次奔向了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