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老爷做到那样的地步，如果说戚蓉蓉心里没有感动根本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她那么爱玩一个人，自从那离婚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之后，后来从未再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过。
“我不指望她心里有爸爸，我只求她少气爸爸一点，就烧高香了。”顾以南冷笑一声，就偏过头不再说话。
到医院的时候，一下车，才发现又下起了雪珠儿，打在脸上冰凉刺骨的痛，顾以南几步跨上台阶，早有人在外面迎着，直奔ICU重症监护房而去……
透过那里的大玻璃，看到全身插满了管子的爸爸精瘦的躺在那里，顾以南愣怔半天，终于崩溃，一下子蹲下来，肩膀剧烈的耸动，眼泪大颗大颗的沿着指缝滑落了下来……
戚蓉蓉也站在一边，她穿着厚厚的长羽绒服，透过领口一点点的缝隙，却看到暗纹绣着精致花纹的宝蓝色绸缎旗袍的领子，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头发凌乱，妆容皆无，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曾经风华绝代的一张脸，写满了皱纹，写满了沧桑，也写满了平静。
她就那样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玻璃后面在生死线间挣扎的那个人，她从来不知道，不知道。
她爱他，已经爱到了骨子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恨过他，怨过他，冷淡着他，或者是说几句话就嘲讽他，她以为她还在想着当年那个没有办法在一起的恋人，她以为她心早就给了那个人，可是直到现在，直到她从医生那里听说，他只是在苟延残喘，根本没有生机了的时候，她整个人像是遭了雷击一般定住。甚至五脏六腑都在疼，一抽一抽的疼。
她不敢让自己安静下来，也不敢让自己再看，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整整抽掉了一包烟，她才有勇气再走过来。
而现在，她是连眼泪都没有了。
她当年为了自己难以圆满的爱情，恨他，恨自己，放任自己堕落，放任自己变成一个人人讨厌的女人，她知道她变的尖酸刻薄，她知道自己做尽了坏事，天理难容，她对不起他，对不起自己的儿子。
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他要死了，而她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儿子……”她轻轻喊了一声顾以南，“你爸爸不行了，咱不要让他再受罪了，我看他身上插着的管子我心里难受……”
戚蓉蓉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就直往下掉，她也不擦，只是任由那泪珠儿掉着，隔着雾气看着那躺在那里的人。
若是平时，顾以南听了这话，铁定是要生气，和她大吵一架，可是现在，他竟然乖乖的站起来，去找医生。
那些仪器也只不过是吊着他的命，让他多活几分钟，实则是途受罪。
他被推了出来，向一直住着的病房推去，身体几乎都瘦干了，盖在被子下薄薄的一片儿。
顾以南眼巴巴的跟着，却不敢上前再看一眼，进了病房，医生护士都出去了，余下的时间是给他们这些家人，最后说说话，听听临终之人的遗言。
戚蓉蓉转身轻轻把门关上，她径直走到他的床前，坐下来，他也清醒了，她知道是回光返照，可是仍然笑了笑：“你醒啦？医生都说了你没事了，再住几天院，咱们就回家过年去……”
顾少康虚弱的一笑，嘴唇蠕动几下，戚蓉蓉弯下腰，将耳朵贴在他干涩的唇上：“你说吧，我都听着。”
“我惦记着我那些兰花儿……别让它们冻死了……”
“放心吧，我早让人移到了温室里了。”戚蓉蓉说着，眼泪啪嗒医生就掉了下来，她慌忙用手抹去，笑着岔开：“老头子，你赶紧好了，自己回去拾掇你的花儿去，你不知道那些花儿多娇贵，可把我累的半死了……”
看她嗔着骂他的样子，顾少康眼底又浮现了一抹笑意，他好像是想起来许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站在他的花园里，清高而又矜持的抬着尖尖的下颌望住他：“你这是种的什么花儿啊。”
他一抬头，就看到一张小花朵儿一般的脸，他告诉她，那是兰花儿。
“兰花儿啊，还有这样的兰花儿？我最喜欢兰花了，可是这一种还没见过，你能送我一个不？”她一看就是那种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姐，可是他却是对她一见钟情，最后如愿的娶了她，却不知道她不爱他，心中有别人……
“蓉蓉……”他轻轻的喊她的名字，哆嗦着手想要握住她的，戚蓉蓉忍住泪，轻轻握住他的手，贴在胸口：“哎……”
“对不起……”他望着她，一字一句艰难的出口，瞳孔似乎放大了，又似乎失了焦距；“我不该，自私的留了你一辈子……害了你……一辈子，我早该放开手……”
戚蓉蓉使劲的摇头，摇着摇着泪花四溅，而他还在说，可是力气却像是消散了一般：“你喜欢的人，不是我……我一直在装傻……我那时应该答应你离婚的……蓉蓉……蓉蓉……你和慕泽恩，是我，拆散了你们……是我……”
“不要说了，少康不要说了……”戚蓉蓉撕心裂肺的哭喊，扑过去想要捉住他垂落的手，可是他的头轻轻的向一边一歪，最后的最后，他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戚蓉蓉啊的尖叫了一声，她疯了一样去抓他的手，眼底却已经失了焦距：“少康，少康……我爱你，我早就爱上你了，我已经不爱慕泽恩了，少康……”
戚蓉蓉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羽绒服下摆的拉链撕拉一声从下面绽开了，露出里面宝气十足的宝蓝色旗袍，她是特意穿给他看的，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就去了……
甚至，他是带着遗憾，带着后悔，带着失望和冷入骨髓的痛苦离去的，他以为她一直深爱慕泽恩，连她自己都这样认为，可是他不知道，她早已爱上了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只是他没有机会听到，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护士进来了，做了最后的检查，他已经死了。
可是戚蓉蓉拦着，不让他们推他去太平间，“让我再陪他一天。”
没人会不答应她此刻的请求，人影又悄悄的退出去了，顾以南却还站着，站在房间里，第一次审视自己的母亲。
这个他以为了解的十分的透彻的人，这个他到现在还未曾了解的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顾以南哑着嗓子询问，戚蓉蓉却不说话，她只是坐在地板上，拉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的摩挲着，那上面一大片一大片的老年斑，手背上的皮肤皱巴巴的，可是她却像是捧着一件宝贝。
“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戚蓉蓉连声的重复着，她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我早一点告诉他……他就不会死，他这一辈子，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她说着，将他尚带着余温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儿子……这就是命，这就是人的命啊，你看看……我爱他，他也爱我，可是我们都不让彼此知道……”
顾以南不由得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母子两人就这样坐在地板上，却不对望。
许久之后，顾以南一抬头，却看到母亲的发髻凌乱的散开了，他奇异的发现，那个永远打扮的妖娆的母亲，那个总是化着精致的妆容让人看不出来年龄的女人，她竟然头发都白了一半。
“妈……”顾以南忽然就开了口，三十年来从未喊过的称呼就这样脱口而出。
戚蓉蓉愣住了，而他也愣住了。
“以南……”戚蓉蓉有些动容，她忽然转过身，一下子紧紧的抱住了他：“你爸爸不在了，我以后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
“妈……你还有我，还有北北，还有暖暖……”在死亡面前，那些仇恨却是这样的渺小，他艰涩的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不要再哭了。”
戚蓉蓉只是摇头，“你不懂，你怎么会懂？”
看着自己爱的人，这样带着遗憾走了，看着自己爱的人，连听自己说一句我爱你都没有就带着满腹的伤心走了，这一种感觉，犹如是将一颗心从胸膛里剖开，就这样在烈油里翻来覆去的煎烤一样的难忍。
“你回去吧……你回去好好休息，我陪你爸爸说说话儿，这么多年了，我们连坐下来好好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戚蓉蓉甚至微微的笑了一下，她将顾以南推开，抬手细细的挽起长发，这是高级病房，暖气供应极其的充足，她将羽绒服脱去，里面是立领无袖的旗袍，那样闪锻的料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记得，结婚时他看到穿旗袍的她的时候，几乎都看呆了，她知道，这是他最喜欢看她穿的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