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竹凳翻倒,阳聪面色惨白地面对着司徒文。方大力一把挽住阳聪的手道:“聪哥,我们走!”
阳聪面如死灰,道:“走不了了。”
司徒文一声长叹,从袖中不经意抽出一柄折扇,一声清响,折扇登时展开。如同号令,门外很快涌进一干彪形大汉,一共九人。
方大力双手将大铁锤横在胸前,挡在阳聪身前,悍然不变色,回头对阳聪道:“聪哥,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司徒文摇摇头,叹息着踱着方步,悠然走了出去,嘴里吟咏出一首调子: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九个彪形大汉呈半月形排开,手中各执匕首,反映着幽暗却慑人的微光,无声推逼过去。
方大力发一声吼,铁锤的长杆在地上一跺,发出一声闷响。眼看着方大力就如同一头犀牛冲进了豹群。
两把短匕分别刺向他的左臂和右腰。他一锤横扫,两个敌人根本没法靠近,一股劲风扫过,将人都赶往圈子以外。
但是转眼间,九个人已经合成一个同心圆,圆心就是方大力和阳聪两人,他们已经被包围。
四个人突然前后左右,同时飞冲过去,方大力面孔上紧紧拧起一层老面般的皱纹,条条皱纹中都迸射出藏匿不住的愤怒和焦急。
情急之下,他左手一把将阳聪揽在自己肋下,宽厚的身躯就如一扇铁闸门将阳聪护卫得严实。身子团团打个转,将四面的冷刀子逼开。
然而铁锤沉重,总是不及匕首轻便,就在他换力沉滞的空当,一个大汉箭一般投奔他的后背,一刀扎在了他的背脊之上。鲜血,隔了两秒钟才汩汩地冒了出来。
方大力却只是眉头迅速地跳动了一下,让人错觉仿佛他只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阳聪发现方大力身子有些发僵,他没有看到他背后,还不知道他被捅刀,抬头道:“怎么了,大力?”
方大力嘴角凛然一笑,摇了摇头:“没事。”
忽然一声暴喝,身子前行一大步,插在背上的匕首连皮带肉给他自行拔了出来,刃槽上血流成线,如珠泻下。
阳聪这才发觉地上的一滩新血,惊恐地道:“大力!你怎么样?”
方大力猛然拧身回转,手中大锤扛起至肩,用力之故他的背部伤口血流更剧。但是他不管不顾,反而更为凶悍无匹,巨大的声势令对方不自觉地后退。方大力手中的大铁锤就在这时化为巨大的一片阴影,笼头罩下。
那阴影结结实实罩在了那方才刺伤他的凶手头顶。
头骨锵然,血影四溅!情形可怖至极。
那人不及呼叫一声,已经面目全毁,尼龙绳一般软在地上,眼看着丧命了。
那些大汉纵然都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也被方大力这威猛残酷的致命一击给震慑得胆寒,再度退避三舍。
方大力这才显出受伤的痛状,倚垂而歇。阳聪双手去按压方大力背后的伤口,却止不住地血流。阳聪只有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方大力在背上缠住,系了个死结。
阳聪抓着方大力的臂膀,动情地道:“大力,大力!你一个人一定能够出去,别管我,你出去吧!”
方大力罕见地露出两排雪白,微微龅起的牙齿,咧了咧嘴,算是一笑。
方大力说道:“聪哥,我是不是你最可靠的兄弟?”
阳聪望着那憨厚少年的微笑,仿佛遇见了世间最美的白莲花,看到了最简单最纯洁的情感,他眼眶湿润,眼窝渗红,重重点头,悲道:“当然是的,大力!”
方大力听到阳聪的回答,似乎更加坚定了决心,绝少笑的他嘴巴咧开得更大,简直快要打开到耳根,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开心的时候,仿佛他的生命就是为了这一刻而迸发绽放。
他露出了一身轻松无比的表情,双手重又握紧了手中的大锤,一声大喊,畅快淋漓,拔腿奔跑,大铁锤落在两人中间,其中一个人脚尖被砸到,疼得一声惊喊,青蛙般跳得老高。
地面也是一阵剧颤。紧接着大铁锤虎虎生风一般,被拖拽而起,凌空挥舞,“呼呼”、“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劲,每一次“呼呼”声响,铁锤便是抡了一圈。方大力肩膀上的肌肉膨胀得老高,挥起大铁锤的样子一点也不疲累。他本来就是一个体重运动员,在省内夺过第一名成绩,有晋升到国家级别接受培训的待遇,可是犯事的他被学校取消了资格,还陷入被人报复,无处藏身的局面。那时,是阳聪将他拉拢到身旁,有了坤哥的庇护,才免去了祸事。后来,他毅然跟着阳聪,走上这条道路。
现在的他,正是为自己的恩人还情报恩之时。失去这次机会,再也没有下次,他又怎么能走?
方大力的大铁锤挥舞得劲力实在太强,没人能够硬碰硬接招。他的身周出现了好大一块圆形空地。凡有不怕死的冲上来,就被他铁锤一扫或者仅仅是被那势头带到,就被打到几米开外。
但是这大开大合的打斗办法并不能保他没事,许多人一起冲上来,弯着腰来攻击他的时候,他就没法灵活闪躲那些锋利的刀子了。虽然敌人被他打倒了好几个,可是他的身上也更多了好几个窟窿。鲜血已经漫过了阳聪给他套上的衣裳,而且全身都开始大面积被洇成红色。
方大力怒火冲天,铁锤朝地轰隆一声砸下,竟然将地面砸陷了几寸,锤头也正好放在凹处,可以不倒。
他双手抓住胸前的衣襟,奋力撕开,一排扣子叮叮叮叮掉落在地上,如同细小的珠子掉落声。他露出了雄壮的胸肌,铁板一样的腹肌,山丘一般的背肌,还有藕节一般的肱二头肌。不过他全身都已是凌乱的红色,猩红刺目,不知道他已经流了多少的血。
方大力双手握住铁锤,大吼一声,再度将铁锤拔起,高举过顶,如同茫茫大海上最雄伟耀眼的灯塔。
数名大汉眼神交换,发一声大喊,不同方位的数把匕首一齐朝中间攒刺过来,目标方大力腰间。
方大力吐出一大口鲜血,低下了头,望着自己腰上插了一圈的匕首,眼神缓慢而凝滞,发出轻微的声息,那是因为疼痛难忍,但他几乎不能动弹,就像一尊战斗雕像,古希腊的英雄雕像。
他双手一松,手中的大铁锤轰地落下,正砸在一个敌人头顶,又是血花四溅,大脑开花。
阳聪一声哭喊:“大力!”他奔到方大力身边,
用力扶住了方大力的身子,就好像在扶一面快要坍塌的高墙或者一座铁塔。
然而不论高墙还是铁塔终还是有倒塌的一天,方大力不是高墙也不是铁塔,他今天就要倒下了。
他倒在阳聪的怀里,阳聪让他枕靠在自己的腿上。他被扎了一圈刀子,就像结了一个带着荆棘的花环一样,那是古代西方英雄才有的待遇。
阳聪抱着方大力的头颅,一向不会哭泣的他眼眶滚烫,青豆般大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方大力粗犷而憨憨的脸庞上,洇开了那浓烈的血污。
血污之下,是方大力幽远寥廓的瞳孔和憨厚平和的笑容。
“大力,大力!”阳聪轻轻摇晃着大力的脑袋,慌乱叫道,“大力,你可不能死。你死了你爸妈该怎么办?”
方大力一动不动,阳聪的眼泪不再是一滴一滴,而是串成线了。
不过方大力还没死,他忽然张了张嘴。
阳聪惊喜地凑到他嘴边,却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很大的手掌握住,那手掌虽厚实,却已松动无力,手心还带着粘腻,那是血液。
阳聪不敢动弹,就让他握着,贴近他的脸,轻声道:“大力。”
然后,他听到了方大力微弱的声音,却让他泪挥更成倾盆雨。
方大力说:“来生,还做,兄弟……”
阳聪屏息贴着方大力的脸庞,他不能错过方大力的一言一语,可是他等了好一会儿,发现方大力已经不再出声,气息也没有了。
他这才猛然清醒,意识过来,起身抓住方大力的肩膀,不停摇动:“大力,大力!你醒醒!”
终于他放弃了,额头顶靠在方大力的头上,不断喃喃自语:“我答应你,来生还做兄弟,来生还做兄弟!”说一句,哭一会儿,声音凄凉,悲惨。
司徒文不知何时返回,站在门口,见此情形,收扇低吟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却是出自“诗经无衣”一篇,描述战场袍泽之情,宛如兄弟。
此境此情,闻之又要再度泪垂。
阳聪回头朝门口的司徒文射出两道淬着剧毒恨意的目光,如果目光有形,司徒文此刻已经胸口洞穿而死。
阳聪忽然从方大力遗体上拔出一把匕首,起身朝门口狂奔而去。司徒文看着他失常发狂的样子,展开纸扇,掩面摇叹。
阳聪冲到半路,就被人从侧面逼近,在他胸口刺进一柄冷冰冰的刀子。他身子骤然慢了下来,双手捧着扎在胸口的匕首,痛苦倒在了地上,没有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