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和往常差不多，关老爷还是像往常那样肃穆的端坐着石台上。
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殿里似乎比往常阴森了些。
德寿忽而感到后背发凉，头发也往起竖，他赶紧出了大殿。
……
德寿安排人把巴克敦抬回家以后，叫人骑马去了趟圆明园护军营（老营房），请了他们营里的一个仵作给莽式刘验了份屍格。
屍格称：死者莽刘经检未发现任何致死内外伤。
这个结果让德寿非常惊讶。
德寿安排人请那位老仵作在蓝淀厂西大街震泰隆烫了壶酒，弄了盘猪头肉和一碗羊杂碎汤，算是谢了人情。
……
因为莽式刘现时已无亲无故，其父母均已亡故，所以他只能是由营里给他发送了。
早先，大凡营兵故亡都能得点抚恤金，可眼下档房里没钱，也就没辙了。
想来想去，德寿先自己垫了三十吊钱在南门外魁记木厂弄了几块松木板，找人好歹打了个大号的“火匣子”，叫上营里的萨满老僧额布和几个小养育兵抬到缠脚湾野地里下葬。
*火匣子：过去北京穷人故亡后装殓用的简易屍匣，通常都是以薄板简易制做，粗糙的刷一道红土子，夭折幼儿用居多。
他们抬着棺材默默的走着，不少旗兵家眷缩在街门口伸头看着，一言不发。
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往棺材上扔了根裹着团面的黍秸杆，哭着说：“孩子啊，你受委曲喽，慢慢走啊……有恶狗拦你就打它……过些日子姨儿也得过去喽……”
这老太太是莽式刘的一个远房表姨，早年因为他爷们是皇带子，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可后来随火器营出征缅甸时死在战场上了，这一来没儿没女的老太太就惨了，全靠卖家底儿和缝穷过日子，莽式刘活着的时候，经常过去帮老太太干点杂活五的。
*爷们：满语丈夫（们字不发“儿化音”）
*皇带子：有努尔哈赤血统的人，清代被视为高贵人士，朝廷允许他们系一种黄色的缎带以示尊贵。
*缝穷：为他人缝补衣物以换取微薄利益，三四十年代乃至晚清从事此行的穷人很多。
德寿感到眼睛也有点湿润了。
他想起不久以前喝醉了的莽式刘还在小庙门口潇洒的跳“莽式舞”的样子……
*满族民间舞蹈有多种，流传较广的有“莽式舞”、“大王奎舞”、“野人舞”、“笊篱姑姑舞”、“跳皮子”、“秧歌”等，其中莽式舞最有代表性。这种舞蹈的伴乐是“拍手而歌”，一人领唱，众人跟唱“空齐”二字，击掌为节，人称“莽式空齐曲”，也叫“拉空齐”或“唱喜歌”。这种“空齐曲”即兴编词，凡人文生活场景及地方风物俱可信手拈来，十分有趣。入宫廷之“莽式舞”主要是歌颂皇朝之伟德万民景仰天恩之意。
*《柳边纪略》载：“满洲有大宴会，主家男女，必更迭起舞，大率举一袖于额，反一袖于背盘旋作势，曰‘莽势’。”莽势舞的主要的动作特点是“一袖于额，反一袖于背。”《宁古塔纪略》载：“满洲人家歌舞名曰莽式，有男莽式，女莽式。两人相对而舞，旁人拍手而歌，每行于新岁或喜庆之时。上于太庙中用男莽式舞”。莽式舞男女都跳，成双对舞，以击堂鼓歌唱伴奏。“男莽式”已经进入了清廷太庙祭曲仪式中。
“空齐……空齐……空齐空齐，空齐……”他高呼着节奏点，上下旋转，手拿一个铜茶盘“噹噹”的敲着，当时有很多人围观，人们不时的叫好……
哪知道这还没几天呢，人就没了。
……
过了档房衙门闸板，风更大了。
缠脚湾远远在望，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几只狗对着他们狂吠不止。
北望去，几里外的颐和园佛香阁漠然的半隐在冬天的薄霭之中，在它的旁边，玉泉山的宝塔也静静的矗立在光秃秃的山坡上，一样的毫无生气。
不到二里外的大泊子演武厅也是一片寂然，八支大旗杆上只有一面已经被风刮烂的旗子飘来飘去，南“喀拉门”的大道上黄草连天，一个人影都没有。
前几年那儿还迎风飘着八旗大纛，每天鼓号雄壮，厮杀声能传到营子里去呢。
“黄鼠狼下耗子——真他妈是一窝不如一窝呀，呸！”德寿狠狠啐了一口。
“就跟这儿打坑吧，连那棺材落下。”德寿下令。
*打坑：满人对挖埋棺材的坑称“打坑”，不说“挖”。
“这当儿西太后这老东西不知道起了没有，她倒是挺消停，让八旗子弟跟这儿受罪，哼！”德寿想。
“嗨……倒是干哪嗨！甭净他妈跟那儿侃行不行嗨？！”德寿刚想找个背风地儿撒泡尿，一回头看见那几个“打坑”的小养育兵不干活儿，在那儿偷偷说笑着，他急了。
这是去年火器营几个当官的偷偷招的“过枝儿”，为的是虚领钱粮，德寿对他们很烦。
*过枝儿：由于晚清时旗人的“俸禄”大减，吃穿不够，一些当官的就偷招干儿子（满人生下来就是兵）充旗里兵额，发钱粮时和干儿子平分，当时已是公开的秘密。
“不怕冷是怎么着？还他妈说的挺欢！快点干完了不就结了吗？”德寿没好气儿的说他们，一边系行褂里头的大俛裆裤。
“参领大人，等待会儿事儿完了，咱得有点儿……那什么……意思意思……吧，啊？”一个小兵眨眨眼说。
“要不，您带呣上震泰隆喝点儿，暖呼暖呼？行不行？”另一个胖胖的说。
“喝点儿？还他妈带你们上北门外逛趟窑子、再烧俩烟泡呢，小兔崽子们，想得倒美……。”
德寿把双手深深的插在马蹄袖筒里暖手，咚咚的跺着脚，一边跟他们打哈哈。
过了约两个时辰，棺材坑终于打好了。
凛烈的西北风打西山那边嗖嗖的刮过来，把德寿的脸吹得生疼，老僧额布一边穿上油污不堪、五彩缤纷的萨满行头一边挪着罗圈腿走过来，向他伸出手。
德寿明白这是向他要钱。
僧额布是个老蒙古，不会说汉语，在火器营被认为是“野人部”蒙古，他在火器营任专职萨满已经几十年了，可眼下旗人都迷信上了求关老爷，他的活计也少了。
“先来，先来，钱，等会我给你……先来，先来，完了咱走，天冷，知道了吧？”德寿向老萨满连比划带说。
老萨满点了点头，开始做法事。
这是一种大概已经非常古老的原始舞蹈。
他眯着半来就很小的眼睛做着种种姿势，“哗哗”的腰铃声和古老的萨满仪式里“老三点”的单鼓声剧烈的响成一片……
*老三点：满洲萨满仪式里一种常用的鼓点，略如“嘭嘭嘭——嘭嘭嘭——”的节奏，满人久而呼之为“老三点”。
在刀子一样的西北风声中，不知是风吹过树梢的声儿还是谁的哭泣声，远远的时隐时闻，焚化成灰的纸钱被夹裹在旋风里呼啸而上，直冲苍黄的天穹……
漠野寂然，冻云四合……
仪式终于结束，德寿往僧额布手里放了几枚大子儿。
“去买酒，少少的……买酒的……不够。”老僧额布面有怨色。
“行了行了，不少了，能给你点就不错了……”德寿说。
老僧额布在手里颠了下那几个小钱，摇摇头，蹒跚着走远了。
小兵们开始往坑里顺下棺材，那口白木棺材显得十分寒酸。
德寿往坑里扔了几个制钱。
“莽式刘，你可别埋怨兄弟呀，兄弟手里没钱呀……你就先走吧，等过了这一关兄弟再好好给你烧点东西……”德寿心里默念着，眼泪在眼框里转。
在外火器营，虽说莽式刘职位不高，但由于他是从宫里出来的，见多识广，所以大家对他都另眼看待。
回来之后，德寿没顾得上歇会儿，立赶紧向自己的上司——营总阔伦布呈送屍格单子。
院子里阳光明媚，明净宜人。
阔伦布一身便装，戴顶红帽鬏黑缎子的‘四方平定帽’，满面红光，好像刚吃完饭，嘴里叼着根扫帚苗牙扦儿。他穿着件下摆沿水獭边儿的石青面子的滩羊皮袄，正在窗户根儿底下喂一只笼子里的虎伯拉，一边嘴里还学着鸟语，哄鸟吃食。
“大人，小庙那儿……”
“早就知道了，不就是那莽式刘的事儿吗？”
“可还有一活着的哪……那巴……”
“急什么呀，一天还没黑一回呢。这两年营子里头死的还少哇？嘁！”阔伦布慢条四理的说。
“您说……是不是咱得买点东西上巴克敦摊家瞧瞧去？他这可是公事啊……？”
“给他买？谁给我买啊？咱旗里就这点钱，分到各户各人的人头上，连买他妈半拉烧饼都不够呢……哼！”阔伦布一甩手。
德寿本想办件好事，让营子里给巴克敦弄点吃的喝的养养，没成想碰了一脑门子灰。
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子事，为什么阔伦布对巴克敦不待见。
那是去年，春大人的朋友——内务府*敬事房二总管萨世保介绍一个东交民巷的美利坚鬼子来营子里要买一种满语叫“达敏恩都力?硕翁阔洛”的老鹰。
*内务府：爱新?觉罗氏自东三省肇起时挑选一批忠诚家奴组成内务府，后跟随入关，遂成为内廷炙手可热的部门。主要掌管皇家内部一应事物。这些人表面忠诚，实际贪婪有加，欺上瞒下，尤其在御用材料上大抬物价。
有则佚闻颇能说明：
……早朝，帝询纪晓岚，卿早餐啖何物果腹？对曰：臣家寒怆，膳无昂值之味，敝厨晨仅供鸡卵二枚。
帝大讶：“一枚鸡卵即市值五两，二枚已十两矣，汝何竟奢侈如是？”
这个洋鬼子可真有点鬼相，又瘦又高，特别是那两只眼睛，就跟那猴儿似的，闪着蓝光，他的两只手也嘇人，手腕子手背都是两寸多长的黄毛。
可当时外火器营里养鹰的没几家了，那美利坚鬼子看了几只，摇头：“不行。”他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又对通事嘀里嘟噜说了一通洋话。
“洋人说，要那种高大威猛的鹰，要按咱们的刚才那几只太一般了。”上过同文馆的火器营通事那连对春大人说。
“那……除了这几家儿，呣这营子里头这也就没什么人家弄这玩意儿了……”春大人好像对这个并不感兴趣。
本来他是以为这洋鬼子要给火器营带来点什么好事呢。
“这位洋大人，我跟您说，这要是早几年吗，甭说一只，就是拉一骡车都有……”营总富祥一付讨好的神色，赶忙接春大人的话碴说。
“笑话，一骡车？你瞧见啦？嗯？”春大人斜眼说。
“嗨……也就那么一说格儿，蒙蒙洋鬼子吧……”富祥凑在春大人耳边小声说。
“你，stalebad……我，sick……”那洋鬼子放肆的拍了拍富祥的脸，露出讥笑的表情。
“嘻嘻…嘻嘻…”富祥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准知道不是好话，只能尴尬的笑着，但脸都气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