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子把那片蛇鳞放在桌上,银光闪闪,散发着淡淡的苦味,蛇蜕可入药,可祛风定惊,可退翳明目,消肿止痛。蔡六拿起蛇鳞说:“这畜生也成了气候了,这片蛇鳞拿到生药铺去,可换银二两,上差出门见喜。若是长夜寂寞,自然可去娼优处喝杯酒。”玄机子苦笑说:“蔡兄莫要取笑,还是说说旧事。你喜欢就拿去。”蔡六饮了一杯酒,摆弄着筷箸说:“大业二年,那蛇妖才这么长,个头虽小,但已经是灵蛇,它渡劫受伤,被何七娘救起。它想要报恩,可是何七娘被人所害,且用五雷桃山阵法镇住。灵蛇借邪气成妖,杀人泄愤。”
玄机子愣愣地听着,忽然见蔡六住嘴,就问:“这就完了?”蔡六奇怪地看看玄机子说:“这前因后果,人物命运都有交代。”玄机子怔怔地看了蔡六一阵,看得蔡六颇有些不自在,赶紧整理衣冠。玄机子突然发问:“蔡先生所司何职?”蔡六条件反射一样打拱道说:“卑职南州府仵作。”玄机子说:“你平时都是这样记录死者信息的?”蔡六知道玄机子奚落他讲得不详细,有点心神不宁,又饮了一杯,这才打开话匣子。
大业二年,也就是隋炀帝当政的时期,那一日正是惊蛰,春雷阵阵,惊天动地,闪电在空中织出一道道火线,网格,鸟兽都躲在窝里迎接这春雨,田野里已然下起细雨,显得不那么讨厌,无声润万物。兰泽阔大的水面上被细雨点得麻麻点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幽静,但是透过深邃的湖面。在兰泽大水里蛰伏的巨蛇,也就是还没成型的薛守义完成了修炼,它在水里吞吐吸纳,火红的内丹晶莹剔透,接着春雷它忽然一跃而起,飞升上天。它躲避着闪电,盘旋着在夹缝里朝着天上飞去,白花花的身子,鳞片闪闪发光,它腹下已经生出四只龙爪,每只上有都有四趾,尖利无比,鳞片哗哗啦啦脱落。闪电就不像我们平时在地面看到的那么小,一段段火红的带电利剑,瞬间就能将它劈开数截,烧成焦炭。它盘旋躲避,痛苦嘶吼,它的额骨被涨开,黝黑的龙角破皮而出,鲜血泼溅。两根龙须也开始随风飘舞。眼看着它就能来到云上,蜕化乘龙。万声雷鸣,千道闪电处处追杀,不给它喘息之机,直到被一道闪电的尾巴扫中,拦腰雷霆一斩,把几欲化龙的白蛇击落,腹内灵丹也被击碎,破腹而出,不但如此,几乎要化龙的形貌也一并極得血肉模糊。
白蛇像是一截没有生命的草绳一样跌落云端,轰然落入人间。坠落之地就是南州府所辖之地溪上村,这一年正是隋炀帝征高丽,溪上村抽徭役四十有五,刚刚传来军报便大雨倾盆,电闪雷鸣。长老族长们带领男丁聚集在祠堂,十里亭长正宣读阵亡人员名单,死了十二人,其中就有村西麻家后生。村中遭此大难,雷声隆隆,震得房梁上灰土簌簌掉落,牛油大烛抖动着,发出呛人的油烟。外面闪电强光穿透窗户投射到人脸上,大家都惊恐,悲伤,失去亲人和天公暴怒,让这些无助的农人们手足无措,惊怖万分。沁人心骨的寒气从无边的雨幕里传到祠堂大殿上,牛油大烛拳头大的火焰摇摆不定。族长摆手让本族三癞子掩门,三癞子腿瘸,因此无需服役。他正要去关沉重的大门,就看到一团火球从天而降,落入村子西头,三癞子惊呼,跌坐在湿漉漉的地上。然后人们听到一声巨响,此巨响像是跟雷声不同,像是房屋倒塌的声音。但是这样的大雨倒塌个把房屋也是正常的。三癞子惊恐地说:“一团火从天而降,落在村西!”三癞子的话众人自然不会信服,以为他被雷鸣闪电吓昏了头。族长怕伤人,就派了几名精壮,戴着斗笠,披了蓑衣出去巡查。
这几个健壮村人,也是在隋朝征讨南陈北齐中负伤致残的军户,这次是儿子出征,万幸没有伤亡,他们自当为村里出力。大雨倾盆,点不着松明火把,也举不起纸糊的灯笼,更没有手电筒配备,自然只能摸黑巡查。他们刚一出来就被大雨淋湿个精透,仿佛置身冰窖,草草转了两圈,只能借雷电之光,查看情况。原来村西麻生家里的院墙倒了一块,一颗两人荷包的大椿被击倒,树枝树遍地都是。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异样的糊焦味道,腥臭难闻。
巡查精壮见没有人员伤亡,又冷得要死。大雨如注,再在雨里站着,就有被淋死的可能。他们火速退回祠堂,他们也动过趁机跑回家的念头,但想到家里是泥坯草屋,祠堂是青砖大瓦房,自然还是祠堂暖和些,安全些。祖规森严,他们也不能悖逆。等他们回去,冷得都像是关进冷库频死的老鼠,浑身发抖。
众人也顾不得矜持,在小厦屋里抢出几捆干燥的木柴,在祠堂交流里生火取暖,众人们依偎在一起,家中有伤亡者,也都暂时忘记了悲哀,在这战乱频仍的年月连帝王将相也难逃今日生明日死的结局,更何况这些被历史车轮碾压的蝼蚁们。为死者薄奠,为生者微庆,族长命人拿出祭祀祖先留下的土酒粗酿,靠近炭火温热了,浓郁的酒香暂时缓解了惊恐,麻醉了悲伤,电闪雷鸣之下的暂时安宁显得尤其珍贵,也没有碗。两只陶坛在众人手指传递,接手之人便是一脸的贪婪,瞬间一阵牛饮,又被临近者劈手夺去,又是满脸的不舍。众人就在酒香和炭火温暖中酣然睡去。此间的祖宗看着他们醉生梦死的子孙也是十分欣慰,这一时半刻的安逸可能算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了。
桌子的阵亡文书翻卷着,整齐地写着名帖,此村命曰溪上村,绝大多数都姓韩,所以前十一人都是韩氏子弟,排列整齐,倒也算是同生共死。唯有最后一人例外,姓麻,麻林春。白蛇坠落,砸断大树的就是麻家,溪上村唯一的一户异姓!现在家里除了老娘,就是他去年才过门的媳妇何七娘,因为阵亡者名单要在韩式祠堂宣布,麻家婆媳二人都无权旁听,只能明天雨停时韩氏家族随便派一人通知一声了事。何七娘貌美,溪上村留守男人都垂涎三尺,想通知的人不在少数。反正这一会儿,他们围着温暖的炭火,肚里又装着芬芳的酒酿,带着满足的微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