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听到余大婶儿开骂，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偷吃。余人嫌，你真是遭人嫌！”
少年埋头编鞋时，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火堆旁，很高大壮实，像小山一般，正是白天拦路的大虎。
大虎一只手里拿着半个糙面饽饽，边打哈欠，边用另一只揉搓着惺忪睡眼，走过来丢狗一般的把饽饽往少年身上那么一扔。饽饽又冷又硬，砸到少年手臂，弹了一下，就要滚落地上。
少年编鞋正在要紧处，指缝间都夹着几股草绳儿，松开去接饽饽，定然会让前面诸多工夫功亏一篑。只见少年手腕稳稳的一抬，兜住了饽饽，又紧跟着一掂，本来受了反力飞向草地的半个饽饽，蓦然卸了冲力，顺着手臂滚落到腿上。
泥丸村曾经来过许多游民。他们衣装破烂，无家可归，会在村头停留小半日，用表演杂艺从村民家里换一点粮食，但多数都是些胸口碎大石、翻跟斗、倒立行走等烂大街的伎俩。不过几年前来了一位不一样的，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碗大的石球，放在身上同时手舞足蹈，石球在他身上来回滚动，仿佛随心所欲，不会掉落。
村里的孩子图热闹，一有这样的机会就回去村头围观，编鞋的少年也好几次远远的盯着看了一小会儿。
此刻少年接饽饽的动作，恰与那游民玩球的动作相似，不但如此，少年始终也没抬头，专注的目光更没有从草鞋上移开一丝。
大虎哈切连天，鼻眼里都是打哈欠的水，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少年手指灵巧，很快编完鞋底，又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蒲草，就着缝隙插入、抽拉，束紧鞋边，动作十分娴熟。
做完，对着脚底比了比，大小适合。
少年这才抬头，发现还未离开的大虎，露出惊讶表情。
大虎的脾性他见识过的，毕竟能做出傍晚拦路抢桂花糕这种恶劣之事，不能说穷凶极恶，但肯定算不上乖。特别是对他这个孤儿，早就欺负习惯了，即使不落井下石，也绝不会有雪中送炭的善举。
今晚真的十分意外。
“别多想！是我娘把我从炕上一把扯下来，塞给我，让我给你送来的！”大虎吸了吸鼻水，左顾右盼，看到了不远处的五六个鱼篓，困意一扫而空，提了提裤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少年目光有意无意的扫了一下大虎把布鞋当成拖鞋穿着的脚，微微皱了下眉。
大虎用手指了指火堆，对他问道：“熟了没？”
草鞋少年摇了摇头。
大虎砸吧砸吧嘴，从旁边拿起一块干柴，丢进火堆里。
夜里，余寡妇的叫骂已如潮水倾退，高潮已过，只是时不时还会响起几声，就如退潮时一浪一浪返拍岸边的余潮。
大虎听着叫骂，赫然嘿嘿一笑，学着他娘平时抱怨的模样，压细了嗓子说道：“余人嫌啊余人嫌，我娘说你就是蠢，以前吧，你连个木柴都砍不动，离了余婶儿就会饿死，天天被打骂也是活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啊！你看你都能一个人走到镇上了，干啥那么听话还回来？在镇上随便找个财主，去给人家当帮工，混口饭吃，不比现在好过？”
少年静静的看着火堆，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我娘还说了，余大婶儿那时候生了余信，怕奶不够自己儿子吃，很不愿意喂你，也不知谁跟她讲你是老天爷送来给她儿子当仆人的，才收养的你。她一家都把你当仆人，肯定不会对你好。再说了，你也不是一坨泥，怎么就甘心永远给人踩在脚底下？”
少年看着火堆，眼神清澈，里面映照着跳动的光芒，鲜活的像极了一条湖水里摇曳的红色锦鲤。
大虎嘴巴不停的说道：“我娘跟我讲过，余婶儿家以前才没那样气派，都是生了余信才有的，死死守着家财，就怕别人占了她儿子一点便宜。以前村里大伙帮了她那么多，后来也没有回报大伙什么，大伙明着尊敬她，背地里都喊她白眼……”
“好了。”一直看着火堆的少年忽然眼睛一明，说了话。
“什么？”大虎满脸迷糊。
“鱼烤好了。”少年说道。
大虎翻了白眼，“我跟你讲了半天话，你就只关心烤鱼？”
少年拿起一根木棍，把烤鱼从火堆里挑出，扒开外面烧焦的树叶，一股烤熟的鱼香味飘散出来，大虎立刻凑近了闻了闻，巴掌大的几条小鱼身上不知事先抹了什么东西，烤出来居然格外香气扑鼻，比鸡肉都还香。
大虎肚子里的馋虫马上就被鱼香味勾的咕咕直叫，就连嘴角也冒出了口水。
少年用木棍把鱼推到大虎那边，大虎露出赧然一笑，抓了抓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其实我吃了晚饭了……我就尝一口吧……”
肥胖的手指夹起一块鱼肉就塞进嘴里，努了努吞下去，鲜香鱼肉入了口，又忍不住夹起一块，没多久，树叶包里就只剩下一堆鱼刺鱼骨，大虎心里喊过停，可嘴巴一吃上就完全停不下来。
少年早就偏回头，拿起腿上的半个冷饽饽，一口一口，安静的吃了起来。
大虎见他啃着自己送来的饽饽，马上也就心安理得，狼吞虎咽的把烤鱼消灭了干净。
吃完，满足的拍了拍肚皮，又惬意的蹬了蹬脚。
大虎没有注意到，他蹬脚的时候，旁边少年的余光又悄然偏过来一点，神色流露异样。
“余人嫌，老实讲，你比大院子的那对母子靠谱……”吃光了烤鱼，大虎回想起傍晚那会，自己差点抢了他桂花糕的事，心里罕见的生出几分内疚。
“我娘让我给你半个饽饽，你就把你的鱼让给我吃，用村里教书老先生的话说，叫懂知恩图报！可有的人啊，就不懂这些。你知道吗，我平时拦你，不是真的要抢你东西，谁不知道你穷光蛋一个！好东西都是余信的，我是想抢余信的！”
冷饽饽又干又硬，少年每咬一口，都要咀嚼很久才吞下。
大虎滔滔不绝的说着话，“都是一个村儿的，就只有余信在娘肚子里时候被仙人指了一下，然后他出生就是小神仙了，这多不公平？不过，如果没有老神仙，他也就和咱一样，就是个地里的泥丸子，不会有出息。”
火堆里的柴火快要烧完，火光渐暗，少年捡起一块干柴添加进去。
干柴上的树皮和木屑，遇火则燃，烧的劈啪作响。
少年这时又开口了，声音不大，字数不多，但是吐字清晰，认真平稳。
“我叫余贤。也是道长取的名。”
大虎切了一声，用指甲扣扣牙缝儿，嘲讽道：“当啥宝啊？余贤余嫌，仙人也觉得你多余，遭人嫌呗！”
少年摇头，不置一词。
“算了，不说这个！我跟你讲，我今天看到镇上的徐大财主又来余婶儿家了，还带了好几个大箱子，估计里面装的都是宝贝！你想想，那么多财宝，余大婶儿那脑子能记的住么？我这里有个好主意，你找机会从箱子里拿几样宝贝出来，我让我爹拿去镇上换成银子，买桂花糕，带回来咱两对半分怎么样？”
余贤仿若未闻，啃完半个坚硬的冷饽饽后，重新拿起蒲草和鞋底，开始编鞋帮。
不编好草鞋，他这只脚就只能赤脚。
要是余寡妇明日忽然责令他进山砍柴，没有鞋，走路会很困难。
“余人嫌，你聋子吗？听不见我说话吗？”大虎本就不是好脾气，虽说才吃完了烤鱼，吃人嘴短，可也挨不住始终热脸贴冷屁股，握起拳头正要做点什么来提点教训旁边呆头少年的时候，安静了许久的余贤，又一次开了口。
“你脚上有味儿……”
大虎拧了拧眉头，听见他说道：
“可能来时踩到了鸡屎。”
……
有的人还没出生就被所有人捧到天上，而有的人，一出生就是泥里。
天上的人，即便落下凡间，身上也会带着几分仙气；而泥里的人，即便给他捧到天上，也依旧是一滩烂泥。
大虎此刻对于编鞋的余贤，便是这种感受，让他去偷余寡妇的财宝，又不是不给他好处，他竟然反过来说他脚踩鸡屎？
心中气愤，又憋闷不已，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心肺，让一股气憋在里面，咽不下，又发泄不出。
“我娘说的对，你就是一摊泥！活该被人踩！”
大虎轱辘从草地上跃起，不知道自己哪只脚沾了鸡屎，所以干脆两只脚都在地上用力的蹭。越蹭越是怒火中烧，再看这个安静坐在地上、仿佛一切事不关己，只顾着编鞋的少年，大虎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提起一脚就踹了过去！
余贤猝不及防挨了一脚，瘦的没几两肉的身体整个歪倒在地，所幸地面杂草茂盛，并没有摔得很重。他爬起来，扭头一看，大虎已经怒气冲冲的走远了。
走了？
也好，鸡屎的味道并不好闻。
余贤拍了拍身上脚印，暗叹幸好踹过来的是干净的那一只……
新编草鞋穿到脚上，余贤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后，在草地上躺下，双臂枕在脑后，看了会儿天上的繁星，闭了眼睛，口中有声音低低呢喃道：“义……为上，明羞恶，道不阻，非其有而取之，非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