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下溅射进了些许雨水,少年从床底下找来一块等身长的木板,架在门槛与地面之间,遮挡住了两指宽的缝隙。
不大的屋子之内,淡蓝色的粗麻衣衫在火光的照耀之下丢失了原本的颜色。
少年拧了拧架在火堆上的衣服,见已经烤干了,便套在了身上。炭火加热过后的余温,在穿上衣物的瞬间覆盖周身,张大辉长舒了一口气。
“再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参加秋闱了,昨天我跟那个沐雨山说了,让他帮你向道长讨要一些符箓。”
张大辉对着一旁借着火光埋头苦读的少年说道。
“嗯。”
少年面容瘦削,在火光的映射之下显得有些瘦弱,不过倒是跟一旁的张大辉有几分相似。
“我知道你们读书人不怎么相信那玩意儿,但大哥没读过书,大字也识不得几个,也只能想出这法子。”
张大辉蹲坐在地上,向火堆内添了两根柴火。
“娘的病你不用担心,今年秋天我就十六了,听老管家传来消息,它们手底下的店铺还缺少人手。”张大辉转头看屋内,温柔地目光沉浸在火光之中,“老管家认识镇上的那个唐神医,到时候只要我努力工作,攒够了钱,娘的病就能治好了。”
张大辉满足地笑了起来,轻声道:
“再过几年,哥回来盖了新房子,就把隔壁的小云娶回来给你做嫂子。你到时候能在镇上混个一官半职就好了,可以帮哥以后的儿子取个好名字。还有啊,以后不管做到了什么位置,都不能脏咱老百姓的钱,那种事而是坏了根的,八辈子祖宗都得蒙冤……”
大辉今天的话又点儿多,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说了一大堆。
一旁的弟弟也不恼,他知道个平时干活儿累,很少能有机会跟他说话,就算说起来也绕不过“娘的病”还有隔壁的“小云姐”。
后来,随着年龄的长大,大辉能和弟弟说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大多数时候忙了一天,准备休息的大辉,都会选择在睡觉之前倚在书房的门旁,悄悄地注视着挑灯夜战,埋头苦读的弟弟。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张大辉就会满意地回到房间的床上,鼾声如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二辉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这个没文化的哥哥。
父亲去世的早,家里又没什么积蓄,年少的二辉曾无数次想过要跟大辉一样下地干活儿,补贴家用,只是一次又一次被黑着脸的大辉撵了回来。
长兄如父,二辉永远记得,在它们尚还年幼之时。
是大辉挥舞着稚嫩的拳头打跑了那些在背后乱嚼舌根的坏孩子,是大辉并不结实的脊背背着娘走来回上百里的山路到镇上去看医生,是大辉尚在发育的身体撑起了家中的房梁,成为了第二个“父亲”。
哥哥啊,等今年秋天过去了,我就能成为你了。
二辉合上了书本,去厨房里抱出了一堆柴火,延续了那两根烧灼殆尽的木柴……
清爽的山间天空,突然劈下一道惊雷,清风观正门前的地面,凹陷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吼!”
又一声堪比锣鼓炸裂的嘶吼声,从深坑中炸响。泥石飞溅之地,一条布满鳞甲的狰狞手臂充深坑中探出,巨大的竖眼射出一道猩红的匹练。
“韩丹心,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如此辱我!”
不甘的咆哮声掀起一阵强烈的气浪,直接震散了空气中的雨丝。
乌黑的云层之中,一道夺目的闪光直冲而下,宛如急至的骤雨,暴雨倾泄之下,每一滴雨水的目的都是撞向地面,在相击的瞬间化作一团狂乱的水花。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凌厉的剑气超越了所有冲向地面的雨水,快若奔雷。山门前的深坑,咆哮声的主人,甚至还没有合上那只倒竖的褐眼,便被了结了生命。
剑尖没入狰狞之物的躯壳,红光消逝,血水混着雨水同归大地。
持剑兵人神色冷峻,负手而立正对着山门。刺入怪物身体的佩剑抖落血水,寒光一闪,便自行回到了主人背后的剑袋之中。
剑眉星目的年轻人,踏上三级台阶,消失在了屋檐之下,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山门外的天空乌云密布,山门内的景物却绿意依旧,清风观上方的天空,像是从乌云之中开出来方寸天地,不管周围的情况多么凶险,清风观之中平静依旧。
尽管处在空旷的天幕之下,外面的雨水却依旧乘风而至,然而当雨水顺着风向越过围墙,一切却如同净化了一般,躁动的能量被观中的绿意吞没,如同四月的春雨。
背剑的年轻道人轻车熟路,绕过一条条幽静小道,信步来到了庭院之中唯一的凉亭,树影交错之地,似乎有人闲坐在亭间。
“远道而来,不进来喝杯茶水吗?”
亭中的主人深谙待客之道,起身出来相迎。
负手而立的韩丹心面色如常,只是随意迈出一步,便欺身来到凉亭之中。
茶水温度适中,入腹之后荡起一阵暖意。略微缓和了神色,韩丹心问道:“什么时候开战?”
“不急,你方才解决掉外面的那只畜生,想必花了不少气力。现在便与你对决,岂不是乘人之危?”
白衣道人斜眺了一眼负剑兵人,打趣道。
“好一个乘人之危,张怀仁,你一个飞升天外的九天仙人,这些年蜗居在下界怕是折损了不少修为吧。”韩丹心面露讥讽之色。
“喂,千年不见,一上来就拆同门师兄的台,怕是有些不地道吧。”鬓发皆白的年轻道人被戳中了痛处,神色有些尴尬。
“我韩丹心从来只有一个身份。千年以前是,千年以后亦是。”
石桌在负剑兵人的手掌之下四分五裂,连同盛放茶水的茶具也一同飞到了亭外。
白衣道人理了理衣衫,像是没看到一旁狼藉的地面,只是眺望着亭外的青山,沉默良久。
“还在为之前的事感到愤怒吗?”
“过往之事,我已不挂于心头。但如若让我忘却,那便是对不起我手中的剑。”负剑兵人音色冷厉。
“我知道两方都会来人,但没想到来的会是你。”白衣道人将饮尽的茶盏放在石椅之上,神色平淡。
“我与它们的目的一致,今日都是来取你性命。”
韩丹心的佩剑出鞘半寸,似乎是在告诉白衣道人,无论往日如何,今日都只为取其项上人头而来。
“我知道,你我之间的情分已所剩无几,但我这将死之人,仍有一事相求。”白衣道人神色泰然,“山下有我的一名弟子。那位的性情实在跳脱,交给她,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张怀仁,你冒天下之大不韪,道门弃你而去,苍生毁你法相,还有天上的那群伪君子更是恨不得你身消道死,不入轮回之境。这样的你,又有何颜面来求我?”
剑已出窍,剑尖直指一旁的白衣道人,韩丹心的声音颤抖,却又决然无比,“拔剑吧。”
“那就战吧……”
须发皆白的白衣道人扔掉了手中的白瓷茶盏,话音伴随着茶盏碰向地面,在碎片横飞的瞬间,灵官殿内的石像应声炸裂,一柄飞剑破封而出,将二人对峙的凉亭划出一线,一线之间,天地分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