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的武士身材极其魁伟,即使浑身被一件黑色大氅遮得严严实实,也依稀看得到他身上肌肉的轮廓,他的头甚至比废园的墙还要高出那么一两寸,泛着灰色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古凌畴和柳老五,神色复杂。
“羽鹰棘不是应该死绝了吗?”古凌畴压低声音:“八年前杨千秋作乱北疆东部,以羽鹰棘为主力,杀戮极多,后来源初王朝出动修士,一举将其歼灭,不可能还有活着的人。”
柳老五摇摇头,他拨弄了一下那半块玉璧,上面镌刻着蛇一般互相缠绕的荆棘,荆棘的每一根刺上都挂着累累的尸骨。
“我娘有可能是退役的羽鹰棘,在杨千秋叛乱之前就离开了,她是个很古怪的女人,古怪到连我这个当儿子的都完全看不懂她。”柳老五苦笑一声,“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我娘的事情,现在说应该不晚?”
古凌畴默然,柳老五和他相识已有五年之久,两人上过战场,经历过生死,彼此之间也算知根知底,但关于家人这一方面,柳老五却一直都是避而不谈,古凌畴也不好多问,没想到他现在居然主动提了出来。
“我爹柳公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柳老五用自嘲的语气说,“他陆续娶了三个老婆,我娘就是其中一个,大娘生下了二哥,二娘生下了三哥和四哥,而我娘生下了我的大姐还有我这个老幺。”
“长女是我娘生的,可惜她只是一个妾,所以我和大姐的地位很低很低,我的三个哥哥从小就很看不起我们姐弟。”说到这里,柳老五的神情有些狰狞,“我二哥经常说,我娘是老爹捡来的野女人,我和大姐则是野女人生下来的贱种。”
“怪不得你对你哥哥下手毫不留情。”古凌畴一叹,“你应该恨不得把他们千刀万剐吧?”
“千刀万剐又有什么用呢?”柳老五笑了笑,可眼里的恨意却不加掩饰,“我娘真的是被老爹捡回来的,当时他外出和宁家商谈生意,路上碰到了重伤垂死的娘亲,出于好心把她带回家,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
“我娘平常不爱说话,和老爹的妻妾合不来,平常独来独往,很多人就说老爹捡回来的女妖怪,长得漂亮却不通人间事故,其实她们是嫉妒娘亲长得貌美。”
“一年后大姐出生了,娘亲的身体却衰弱下去,老爹就不怎么理会她了,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娘亲从此话说得就更少,非常孤僻,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也就越来越多。”
“我大姐柳霜脾气火爆,她长到八岁那年,听到有人非议娘亲,二话不说烧了那个妾室的房子,老爹大怒,干脆将我们姐弟俩和娘亲全部贬谪到边郊地区居住,没有他的手令便不得踏入中龙州城一步,钱也给得很少,大姐比我只大三岁,我当时还是个牙都没换的小孩,娘亲身体又极差,于是大姐义无反顾挑起了担子。”柳老五说到这里,表情逐渐柔和。
“大姐打架很厉害,她是边郊地区的孩子王,经常带着我一起去干些小偷小摸的活计,以此补贴家用,有时候被逮住了,我们就满大街跑,我年纪小,经常拖她的后腿,我们姐弟就一起被逮住挨揍。”
“再后来我长到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病逝了,只留下这个空荡荡的废园给我,大姐为母亲举行了葬礼,可出席的只有我们俩,老爹没有来,我想他是忘了还有这个妻子的存在了吧。”
“大姐说,她不愿意像母亲一样悲惨地死去,于是五天后,她把经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买了一匹驰兽,一副甲胄与一柄剑,从此离开了中龙州。”
“你姐比你还爷们,这种一个人闯天涯的事情,你是干不出来的。”古凌畴不知道是赞叹还是在嘲讽。
柳老五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大姐走后,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当时我才十二岁,我经常想,为什么我的亲人都在不断地离开我,我的老爹对我不闻不问,我的母亲在郁郁寡欢中死去,我的哥哥对我非打即骂,现在连唯一疼爱我关心我的姐姐也走了,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活着而活着。”古凌畴说,“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胜利,死者只是粪土与枯骨,死者没有话语权……活着的人才有。”
柳老五咧嘴笑了笑,脸上的刀疤随着笑容扭曲,“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看着母亲的灵柩,想了很久很久,母亲唯一的寄托就在我们姐弟俩身上了,我不仅仅要好好活下去,还要让姐姐也好好活下去,还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们姐弟俩不是什么庶出的贱种,我们远比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强得多!”
他仰起头,灰黑色的眼瞳中有莫名的光闪动,像是点燃世界的火光,“事实证明我做到了,现在整个中龙州都在我们的控制下,那些欺辱过我的人,他们全部付出了代价,这是对我的报偿。”
古凌畴凝视着他,恍惚间他看到了那个倔强固执的青年,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柳老五扛着一杆仪仗用的折铁画戟,满嘴酒气和一群军士斗殴,被打得头破血流却始终不退缩。
原来自始至终柳老五都是那个顽固死倔的小孩,不论童年还是青年,他都一直想证明自己比所有人强,所以他在战场上亡命徒般搏杀,打起架也是一副要人命的样子,他一生为了争一口气而活着。
“你家里的故事,我大抵已经知道了。”古凌畴将水壶递给柳老五,“我原本觉得我自己就够惨的,没想到你的童年比我还悲惨。”
“都过去了,不是么?”柳老五不动声色地说,“我一向是只看结果的人啊。”
“所以言归正传。”古凌畴扬了扬手里的信封,“羽鹰棘和你娘到底什么关系?你娘又是哪里古怪?这些你都没有说。”
柳老五抬头看向四周,视野所及之处,枯草衰花遍地,碎裂的陶瓷花盆横七竖八地躺在黄土地上,一副衰败至极的景象。
“娘亲没死的时候,喜欢莳弄些花草,院子里种满了野花。”他喃喃道:“平常娘亲很少和我们说话,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应验了。”
古凌畴忽然间感觉心头一阵恶寒。
“娘亲说,我会向同族的人挥刀,会结识一个疯子,我姐姐会成为一个土匪……这些,全都实现了。”柳老五像是在梦呓,声音渺远而低沉。
“可我不是疯子。”古凌畴捡起一束枯萎的秋蕊梅,指尖稍一用力,那已经失去水分的花茎立刻断开,颓然地掉在地上。
“想要颠覆天下的人,怎么可能不是疯子?”柳老五捡起地上的秋蕊梅①“源初王朝就像这朵花,修士和祖语是照顾它们的园丁……现在祖语死了,修士们出来得也越来越少,它便只能慢慢枯萎。”
他眼珠一转,看向自己的挚友,“对于源初王朝这朵花来说,我们又是什么?蛀虫?旱灾?还是把花折断的手?”
古凌畴摇头:“都不是,我们是野火,烧尽一切的野火,源初王朝连连根茎都不会留下。”
柳老五刚想说些什么,忽然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自墙外响起,那声音沉闷如鼓,像是一头莽原象在大步行走。
轰隆一声巨响,废园陈旧的木质门飞了出去,黑色的武士收回拳,低着头走进园中,铁塔般的身体自有一种压迫感,他的右手始终按着腰间的刀柄,那刀对他来说只是腰刀的比例,对常人来说却是一把近七尺长的巨刃。
“什么人?”古凌畴断喝一声,迅速拔出了自己佩戴的长剑“凝鸿”,柳老五却寂然不动,他看向那巨人的左手,小拇指上带着黑色的指环。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的小拇指上也同样有这样一枚指环,下葬时却不见踪影,这一直是让他颇为困扰的一个未解之谜,可现在,他自己就得到了这个谜题的答案。
“羽鹰棘。”柳老五的声音很低,“果然母亲也是他们的一员。”
古凌畴一愣,尽管已经猜到这个可能,但被柳老五亲口确认时他还是有些诧异。
“你老娘是羽鹰棘的话就应该把你爹和那几个小妾杀个干净,顺便把你那些混账哥哥全部砍了喂狗,羽鹰棘怎么会出那么懦弱的女人?”古凌畴眉头紧皱,死死盯着那静立的巨人。
“因为那时候,她已经不是我们的一员。”
巨人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哽住了一块火炭,“她和我们约定的时刻已经到了,我来履行那份约定。”
“你又是谁?”柳老五的手指勾住了腰后的缳首长刀,“我母亲和你们又有什么约定?”
“羽鹰棘的五棘,你母亲从未向你提过?”巨人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她是青棘,而我是紫棘,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伯伯。”
古凌畴和柳老五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忽地分开,一左一右冲向紫棘。
“杀我?”紫棘发出冷冷的笑声,“你们还远不够。”
凝鸿长剑劈在巨人的腹部,只冒出一溜火花,这一记力大势沉的斜劈只是划开了紫棘腹部的黑衣,那裂口处有寒光闪烁,里面竟是一件烟纹云锻铁材质的甲胄。
古凌畴只觉得虎口发麻,整个手腕都有些不听使唤,他骇然失色,往后退了几步,却看到柳老五一刀直取紫棘的印堂,缳首长刀如一道闪电袭去,快到让人看不到轨迹。
可那刀却在离紫棘印堂三寸的地方停滞了,两根粗大的手指稳稳地将刀身夹住,同时一道黑影闪电般击向柳老五。
而握着长刀的柳老五忽然横飞了出去,一只手捂着肚子,他在地上挣挫了两下,眼睛一翻,很果断地晕了过去。
“玩闹该结束了。”紫棘摘下兜帽,露出粗犷狰狞的脸,他脸上的皮肤像是老树的树皮,皲裂出一道道裂痕,却厚实得惊人。
“木族②?”古凌畴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喊出了这两个字,却看到一个拳头在视野里急剧放大,接着脑袋一阵眩晕,身体像是注了铅般沉重。
紫棘冷冷的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位青年,一手拎起一个,像是扛麻袋一样把他们放在肩上,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废园。
①:秋蕊梅,源初王朝的国花,只有在秋天才会盛开的梅花,有多种颜色,十二瓣,花蕊统一呈现璀璨的金黄色,花期长达三个月,被认为是繁荣的象征
②:木族,生活在北疆中部密林地区的异族之一,数量庞大,人口鼎盛时期接近2700万,与人族保持友好关系,木族的皮肤坚固如铁石,纹理却像木头,且体型高大,但大部分都性情温和,反感战争,成年木族的身高在1.95米~3.3米左右,本篇出场的紫棘身高为3.37米。有些身高在4米以上的木族被尊称为巨木王,担任木族的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