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许昌,一远眺而去,与天地一色,灰墨相间,庄严而肃穆。一条护城河蜿蜒而去,流水殇殇,倒影着枝桠寒木。
这一道中原古都,不知是,历过多少年岁,如今城垣上,已是伤痕累累、青苔缕缕。
这里,既有风花雪月的繁华,也有人走茶凉的悲伤。
冬日的寒风萧瑟,这一日凌晨,天色阴沉,尚有几分夜黑。一行朦胧的身影,由北而来,摇曳不定,渐渐出现在天边黑白交际处。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些许“叮铃铃”的铃铛声响,这一行马队,至许昌北门下,渐渐慢将下来。
马儿口中喘着热气,躁动不安,这一行高大的汗血马,身形壮硕膘实,一身毛发油然发亮,马眸中透着些许傲气。马背上坐着的,是一队胡人汉子,他们腰间挎着一柄弯刀,身上挂着不知名的若牛马头角的挂饰,毛皮貂衣裹身,皮革长靴,脏辫垂肩。领头的是一位中年马汉,身形肥硕,浓眉上挺,双目如炬,一脸胡髭。
一行人驻步城门前,互相使了个眼神,徐徐策马入城而去。卯时三刻的许昌城,已是一片忙碌和嘈杂,城中大道两旁的茶楼,酒馆,当铺,作坊,店家们纷纷燃起了炉火,锅炉上滚烫的热水,和一旁拾着柴火小厮的吆喝声相衬,挑担赶路的小贩,和驾车送货的商人,使得这座灰砖黑瓦的城池,增添了许多生气。
许昌城中,有一道三层高的酒楼,号“花水榭居”,仍是在这许昌城乃至方圆百里,颇有许多名气,使得许多外来商客、或各方权贵,每每路过许昌镜,皆要到此店驻步一番。这是在偌大的北方中原,为数不多的以江南风格而闻名的酒楼之一。粉墙黛瓦俏檐廊,绿蔓纱窗,竹影芭蕉,小亭玉立,坐落在这许昌城内,与四周的街道房居相衬,确属别有一番风味。
要说花水榭居最吸引人的,却不是独具江南风情的雅楼,在这花水榭居顶层,架设了一舞台,台下约布置了八人之桌十余,客人行来,到此歇息饮酒饮茶,有美妙的江南女子服侍和接待,舞台之上,亦是每日有美丽善舞之女子起舞,以供客人观赏,而这些江南舞女,更是令一众中原男子神驰向往、欲争先而睹的独特“风景”。
不多时,胡人们策马来至楼前,小厮们接过了马缰,欲将马牵入马厩之中。谁料悍马性烈,小厮们费了好大一般劲,仍是拽不动时,那领头的马汉忽然朝着马儿一声爆喝,马儿怵了一番,才乖乖的跟着店家小厮们而去。几位胡人见罢,纷纷捧腹大笑了一番,才进了店内去,匆忙小二迎了上来,得知这几人要上顶楼时,才抹着白巾一声吆喝:“三楼雅间招呼贵客哩。”,直听到三楼有人应声,这才将几位胡人送上了楼梯。
这行人的抬步入梯时,步法矫健,身形稳重,虽是胡人,却是些道行不浅的练家子。到了顶层时,马汉扫眼一望,此时顶层座上并无多少客人,只见着零零散散几人饮茶对话。锦绣华衣,穿着皆为大方。而一些服侍客人的江南女子约摸十余人,也只是在桌旁候着,等候客人吩咐。马汉挑了个桌便坐下来,不到一刻时,小二便齐齐的端上了茶水酒饭。胡人们一边饮着酒,不时挑弄着一些侍女,哈哈大笑,顿时使这安静闲逸的花水榭居,一时间变得嘈杂了起来。
“店家小厮何在?”
领头马汉酒足饭饱,几分醉意上头,便即厉声唤道。候在屏风后的店家小厮听见,慌忙走近前来,唯唯诺诺的行过了礼,弯腰问道:“贵客有何吩咐?”
“都说这许昌城中,有花水榭居,琴瑟合鸣,佳人作舞,今日到此,为何只有空台而不见佳人?”,马汉拿起了桌上的绢帛一边拭擦着手,一边嘿嘿笑道。
“客家有所不知,本店舞女,乃是午时三刻,客人们茶余饭后,方奏丝弦,翩翩起舞。实为未到舞时呀!”,小厮面带苦笑道。
“嗯,罢了罢了,你这厮,无非是多讨些钱。”
马汉放下手巾,向旁边的一位胡人使了个眼色,当即会意,那胡人从包袱里拿出数锭银元宝,交付到小厮手中,便道:“今日我们爷慕名而来,兴致有佳。晚些时候还有事务要忙,你且拿银子去,将舞女唤来,我们爷看个舞,听个曲。”
小厮上前接了银两,不敢耽搁,便应诺了一番,慌忙抽身退去。
不多时候,便有丝竹之女,上得楼来,琴瑟琵琶皆有之,侍女们在房中舞台上立好了圆凳,待琴瑟女子落座之后,这顶层的饮茶众人,才纷纷瞩目而至,众人料想这舞女应是即刻便到了。
忽然一阵清香,幽幽往房中袭来,马汉双目迷离,竖起鼻子嗅了一番,像极了女子身上所抹之胭脂味,这才起身,向楼梯间举目望去。随着这淡雅的香味愈来愈近,一时间嘈杂的花水榭居变的鸦雀无声,众人皆在揣测,皆不知今日这舞女,究竟是花容月貌亦或是平凡不奇。
“花水淡楼阁,只君未可知。门庭花语诉,瓣瓣泣无声。”
人未入面,一曲婉转而悠长,带着丝丝哀怨的曲声却已然先至。再眨眼间,只见一袭白衣青袍,丝缕金边,玉扣丝带衣袂飘飘,靑簪束发,薄纱蒙面。那白衣舞女步履轻盈,如风摇柳,贴身衣裙翩翩然,如一泊清水拂面,竟显得十分温柔。淡妆素雅,凤眉勾勒,眉下明眸清澈。一双玉手十指芊芊,一手摸着这楼道扶手,一手宛而轻扶着玉簪,缓缓上得楼来。行至台上,转而微微侧身,眉眼微挑,向房中落座的客人一一行礼。
“好!好!”
马汉见到此景,顿时双目微眯,面上浅笑盈盈,才缓缓坐下身来,欲看这女子作舞。
只见琴瑟声起,绕梁之律。丝弦声动,如诉如泣。一挽云袖当空拂,如蝶翩落万花中。随着音律,这白衣女子已然行舞,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掩面间玉袖生风,那素雅如月的脸庞,眉宇微动,长发飘飘,时而婉转如水,时而动如脱兔,时而妩媚娇艳,时而高贵绝俗。细碎的舞步,轻云慢移,旋风般疾转,将这琴瑟和鸣之曲舞得尽现离合悲欢,好似天仙。
众人皆沉醉在这美艳的舞蹈之中,不时惊叹。而此时,白邙却丝毫没有被这美丽的舞蹈所吸引,独自坐在偏西的角落处,双目锐利,面上沉静如水,似波澜不惊,只自顾着喝着茶,品着点心。
不知何时,他已悄然离开洛阳,来至许昌。在花水榭居开门迎客时,成为了店内今日的第一位客人。他着了一身素袍、一件麻布披肩,一顶遮风帽,相比洛阳之时,更显得十分朴素而平凡,犹是坐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中,不言、不语,亦不需要侍女招呼,如此,便连店中小二来来回回数遍,都未曾注意到他,抬眼看他一眼。
随着音律声渐浓,那江南舞女,风姿更胜,媚眼初动,万千风情。那马汉儿见罢,眼神微动,嘴角不时露出似笑非笑之容,一口黄牙微微外漏,尽显粗陋之相,便连同随行的数位胡人随从,皆已沉浸在面前的美色之中。白邙瞥了一眼四周,将手中茶盏置于几上,指间微动时,忽然听得一声娇喘,扭头一看时,原那起舞女子竟绊了脚,旋转之间已站立不稳,众人见着,不禁纷纷起身欲向前去扶,眼见便要倒地之时,这舞女忽然一个翻身,稳住了身形,恰是一个拂袖半遮面,回头百媚生骄。
“哈哈哈,方才真乃牵动我心,虚惊一场呀。”一声粗犷的笑声传来,原是那马汉亦回到座位,半靠在椅上,复笑道:“姑娘如此美若天仙,何以薄纱蒙面,不示真容?岂非少了些兴致?”。
“世人尽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也。奴家自小面容丑陋,有何人能悦。又未得一好家境,来此起舞,只好蒙面,怕扰了诸位客官兴致。”,那女子盈盈碎步,哀叹道。
那马汉听完,只捋了捋胡须,一双深炯之眼仍不断打量着面前这位女子,少许后,便起了身来,挎着大步向那女子跟前行去。随行的数位胡人亦准备动身跟着,却被那带头的马汉拦下。
“方才姑娘之身姿妙舞,又岂是面容丑陋之人?我等不信,为示真诚,姑娘何不摘下面纱,让我等有幸一睹?”,随着这马汉儿嘿嘿笑道,已有不少店客附和了起来,纷纷附言。
“客官真想一睹?可别扫了兴致哟?”,那白衣女子三步一停,翘头回首。
“即是扫了兴致,洒家也愿。”,马汉一声道完,斩钉截铁。
“即是如此,奴家亦不好拒绝。且摘下面纱,让各位客官见笑了。”,白衣女子娇声道完,已是满座叫好之身。只见那女子迈着碎步,盈盈走到那马汉儿身边,却未先揭面纱,而且轻轻挽起衣袖,缓缓的脱下了那白衣外袍,随着外袍的脱落,一副纤细美妙的身姿缓缓展露了出来,高耸如峰傲立的胸脯,如柳细腰似柔软万分,紧身青衫的褶裥下面,露出纤纤的脚,套着红莲绣鞋,分外妖娆。
美人近在咫尺,如此动作,直让这马汉已然看呆,一双眼不停在那女子身上环扫,尽显色靡之姿。而那女子似乎亦不见怪,一手扣着面纱,更是向马汉走近了几分,已然与马汉两面相对,宛而笑道:“客官,我可要摘了哟~”。
那马汉听罢,口舌囫囵,直色眯眯笑道:“好!好!”。眼神却始终不离那女子的双峰之上。那女子一手轻遮面,一手抚着纱,众人皆会首来看,皆想一睹芳容,只在那玉手一挽,即要解开面纱之时,众人皆屏气凝神,哑口相望,仿佛空气在此刻瞬间凝结,一时间,这层楼阁里竟变得鸦雀无声。
“噌~”
一道白光,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如一道凌厉的寒芒。围观者众人禁不住白光刺眼,眼皮一眨,便在这眨眼之间,只闻的那马汉一声闷哼,一泊鲜血从那马汉喉咙间喷洒而出,洒在了围观众人的脸上。便连那舞女的一袭白袍,此刻亦瞬间血染,从马汉喉中喷出的一朵又一朵的鲜血,洒在舞女如雪一般白洁的衣衫之上,恍若一朵朵鲜红的牡丹,绽放在冬日里的白雪地。
白光消退时,舞女看到眼前一幕,似被惊散了魂魄一般,顿时瞳孔涣散,瘫坐原地,浑身颤颤。那马汉一边用手捂着喉咙,欲要止住这外涌的鲜血,一边疼痛感却渐渐深切。极痛之时,马汉欲大声吼叫,却不想方才张口,血便从喉内嘴中喷出,根本无法出声,动脉撕裂,血流不止,那马汉眼中全是恐惧,惊恐无助,双手四下乱抓,任由如何求生争扎,终究无望,倒在血泊之中。此时随行的众胡人纷纷上前来扶时,那马汉却已然了无气息,暴毙身亡。
只一瞬间,这花水榭居已然混乱不堪,一些客人如被吓掉了魂,四处逃窜。一时间,慌乱声、尖叫声、嘶吼声、桌椅倒地声、杯碗碎声,在这日的辰时,在这许昌城中,悠悠回荡,久久未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