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在下恐不能再拜入前辈门下。”白邙蜿蜒回道,又抱拳行礼,叹了一句:“抱歉。”
“即是如此,那便罢了。你二人,我总要带一人为徒,你若不应,我便只有带这小丫走。”
昆仑老刀一番期盼,见白邙再三退却,不禁莫名恼怒。只见他肃然起身,长须一扬,拾起桌上那柄长刀入鞘,便一把扣住这女子的肩膀,随即返头哼了一句:“小兄弟,日后有缘再会,告辞!”。道完便也顾不得这女子一顿喊叫,直在众目睽睽之下,押着这女子夺门而去。白邙见到女子慌忙呼救,又觉十分不妥,遂摸着刀,口中唤道:“前辈...前辈!”,亦随叶三峰匆匆而去。
几人行进了二三里,恰巧来到城南烧春酒肆前。叶三峰闻见酒香,这才放慢了脚步,返头一顾,见到白邙紧随其后时,不由一声哼道:“怎么?小兄弟,莫是七年间你功力大涨,已可具备从我老儿手中英雄救美之实力?”。
“前辈,在下无意冒犯,只是...”白邙道。
“只是甚么?”昆仑老刀喝道。
“只是性命在前,不忍见死不救。”白邙双目款款,伸手说道。
“哼!”昆仑老刀听罢,当是不屑。遂复问向身旁女子道:“小丫头,我再问你,若拜我为师可活,不入我门必死,你要如何?”。
这女子倒也是个十分性烈,一边死死的掰着叶三峰的手,痛楚的挣扎,一边却表现的十分傲然与不屈。只见她双目如火,面颊通红,似恼羞成怒一般。当听见昆仑老刀再次发问时,不禁脱口怒骂道:“去你老王八的,莫想要挟与我,老娘便是死,也不做你这老王八的甚么鸟徒弟。”
“既如此,老朽拭目以待!”昆仑老刀一声怒哼,便再也不瞧那间烧春酒肆,当即朝白邙怒斥了句道:“小兄弟莫要跟来。”,便要运气飞身离去,不料方才飞至半空,跃上枝头,却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大喊。
“前辈...我若愿入你门下,可否一叙?”
白邙仰首,一声疾呼。
昆仑老刀听见时,长眉一竖,脸上顿时多了许多喜色,当即旋身一翻,与这女子二人稳稳落地。
“哈哈哈哈...小兄弟早有此言,我等还省去些罗哩罗嗦。”昆仑老刀一把放开女子,便再也不顾她,径直向白邙身前走来,十分满意的笑道。
“只是...”白邙似欲言未尽,时下抱拳垂首道。
“只是甚么?小兄弟莫是要反悔?”昆仑老刀听见,十分紧张上前,双目怒瞪,紧紧追问道。
“不不不...在下并未有反悔之意。前辈若听我言,可否入这酒肆寻个地儿坐下,待一边煮酒慢饮,我再与前辈细细说来,可否?”。
昆仑老刀听完,抬头望了一眼于寒风飘零的酒肆旗幡,虑了片刻,便垂头应允下。由白邙拂袖一挥,道了句:“前辈请!”,二人并肩,一起入了酒肆之内。然而这女子虽然已不再被昆仑老刀所扣,却听罢白邙似有甚么隐言,竟是抵不住好奇,亦是十分紧凑的跟了上去,想要听上一番。白邙与昆仑老刀入了酒肆之后,自顾靠了一道碳炉旁围坐下,女子上前,见二人望了她一眼,不禁装个嬉皮笑脸、漫不经心之状,确是紧靠着白邙,亦弯膝坐了下来。
“前辈已经放你,你怎地还不走?”白邙见女子先前是闹着要回家,又身中剧毒,此时又不紧不慢的跟在此处,才不禁皱眉问道。
“你已答应为老头儿徒弟,他便不再挟持我,本姑娘在此坐坐,又甚么要紧?”女子撇嘴道。
白邙见状,摇首轻叹。随后往炭炉上的壶中,添了半坛酒,热了半刻,取碗倒下,与昆仑老刀复饮上一碗。
“嗯,小兄弟,不到两个时辰,你便能消受得了这烧春烈酒,再无难以入喉之感,倒也是善饮的汉子。”昆仑老刀抹去了白须上沾染的酒滴,呵呵笑道:“小兄弟既愿入我昆仑刀门,若有甚么悬心之事,不妨与我老儿说道。”。
“唉...”
白邙听罢,先是一声长叹。他沉默了半晌,再看过四周无人,这才沉眉轻声道:“不瞒前辈,我与天涯盟有十年之约,如今尚存三年未尽。眼下,我恐不能立马拜入前辈门下。”。
“天涯盟...?你是刺客?”昆仑老刀听罢,不禁瞳孔一张,显得十分诧异,随后又细细想了一番,才巍然笑道:“竟不想,小兄弟雁门关一别,便往南而去,入了天涯盟。小兄弟在当此之时,敢独身一人入这苏州城白马山庄的势力之中,只怕是多年磨砺,铸了一身胆魄,不易...不易呀。”。
“甚么十年之约?”女子一旁烘火,忽然翘头问道白邙。昆仑老刀亦抚须垂首,望向白邙道:“老朽同问!”。
“彼时,十年之前。”白邙深沉短叹,倒了一碗酒,端在手中。一番犹豫后,终是说道:“十年前,吾刀法所成。那一日,屠尽了仇家满门。虽大仇得报,然吾之家族,亦早已不复存。所谓无牵无挂,此生寥寥。我不忍在那荒芜的蓬莱旧居独自生存,遂取刀入中原。自与故土别后,一日未曾忘忧,雁门关与前辈一别,我便往南而去,直至天涯海角。当至崖州海岸无路可行时,我便乘了一桅小舟,天涯明月,于大海之上漂浮数日,后被一场巨浪掀翻,坠入海中。半生半死之时,被天涯盟所救。经得盟主之义女盈盈的多日精心照料,方得痊愈。我便是由此对她深深动情,当觉人生可期、此生可盼。正是次年春末里,吾与盈盈在桃花林处舞剑,不慎露出了些许武功与刀法,被边城浪看入了眼中,遂强邀我入了天涯盟刺客者流。吾自小便受父亲所教礼书,以明月鉴心,乃存善念,本不喜杀人。奈何边城浪为胁迫与我,竟狠心将盈盈与我身旁分开,从此一连数月不得相见。不得以见吾爱之人,吾心俱寂,万念俱灰。终是应允边城浪,入了天涯盟之下,与他定了十年刺客之约。”
“为一女子,竟可伏身十载?小兄弟真好似潇洒。”昆仑老刀叹罢,竟不免对眼前这位年方二十五六的男子,几分刮目相看。
“照我看来,你说的那位叫甚么盈盈的,倒不似那么爱你。如若不然,怎么忍心你受着要挟、且以她为挟。若我是盈盈,早日便与你私奔了,呆在那天之涯、海之角,又不能时常相伴,有甚趣味?”女子听罢,忽变双目柔情,这一仰头间看着白邙,语气中夹着几分不甘与隐隐羡慕。
“你一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如何懂得情之不易?倘若世事皆如人意,何来许多生死别离?”白邙不悦,取酒饮下一碗。女子听到指责,当即嘟嘴,低下了头来,玩弄着手指,便不再搭话。
“小兄弟,正所谓事在人为嘛。”昆仑老刀兀自一笑,忽然想起了正事儿,才一把抓住白邙的手,神色肃然道:“你这十年之约,已去七年,如若小兄弟要尽此事,岂不叫我老儿,再等你三年?”。
“前辈...此事我正欲与前辈说。”白邙放下酒碗,正与昆仑老刀会目。
“那不行!”昆仑老刀听罢,当即瞠目道:“吾今年已有七十七,再过三年,可就真正入了耄耋之年。到时指不定功力衰退,神智亦损,哪里还晓得有没有教你的本事。”。
“前辈如此修为,神清健朗,纵使寿及百年,亦未尝不可。”白邙拱手笑道。
“不可如此说,不可如此说。纵使修为绝世,然天命终有时,寿尽便终。这可不是我等能算计得来。料想,古来多少名侠宗师,如今皆俨然冢中枯骨,所谓时也命也,老朽之年,一日去便少一日,哪里像你这等后生,事事可期?”。昆仑老刀举碗一饮而尽,面上终是泛起了潮红,亦稍稍红了眼眶。
各怀难处,面对这一场七年重逢,与这收徒拜师之诺言,两人相顾,各自叹息,终是无言。
一刻后,苏州城南,这间烧春酒肆,忽然传出一阵酣然大笑。
白邙与昆仑老刀相视许久,更是只字未言,忽然两人一番大笑,似乎皆释然起来。白邙对这眼前的黑袍老者之敬重和信服,恰是与昆仑老刀对眼前这位素袍后生的欣赏、信任,二者相交如故一般,竟显得十分惺惺相惜。
虽是第二次相见,白邙却总觉眼前这位长了自己五十余年的老者,亦师亦友。而昆仑老刀更是觉得,白邙在他心中,亦徒亦弟。
“莫不是今日遇着这丫头,只怕是收不下你这闭门弟子。”昆仑老刀笑毕,抚须垂头道。
“哦?原来前辈见到我,便早已料定好了?”白邙欣然道。
“不然,恰巧遇着了你。我岂不知小兄弟是个冷面心善之人?若不然皆道天意所至,缘分使然,此事天定,乃冥冥之中已有安排。”昆仑老刀道。
“前辈放心,自此一诺。三年后,我定往昆仑之巅,拜入前辈门下,绝不食言。”白邙捧碗,双手敬上,一番豪气洋洋洒洒,举手间,长发轻扬,衣袍殇殇,好似个自由自在、放浪不羁的游侠。
女子见着白邙这番景象,不由动容。她挽起衣袖,一手撑住了下把,止不住心中悸动。双目微泛,迷离处,尽显对白邙的景仰与倾慕。
“小兄弟重情重义重诺之人,老朽岂有信不过的道理?只是入我山门,少则五六载,多得十数年,小兄弟人生之光景,先是天涯盟一诺已去十年,再是老朽门下一诺,又去十年,小兄弟他日念起,可曾要悔?”昆仑老刀举碗,豪迈道。
“此生所择,从不言悔!”白邙一言,斩钉截铁。
“好!与小兄弟共饮上此碗,此诺,当有此酒见证!”昆仑老刀一声大笑毕,两人手中酒碗一碰,一齐起身仰头饮去......
庐中酒尽之时,门外天地如一色,寒风戛止。郊外长道之上,可遥见粒粒行人,和低飞的山雀。
昆仑老刀望了一眼庐外,从怀中摸出一粒碎银,置于酒肆桌上,才俨然叹道:“寒风止,雨疏。近日,可有雪矣。”。
白邙与女子听罢,复往庭外一望。不料昆仑老刀双目一眯,一扬长袍,竟瞬时跃出了酒肆。还未等白邙反应过来,便已跃入了城中长天阔道之中,化作一粒孤影,跃然于苍茫之中。
“前辈!”
白邙将手中酒碗掷下,正要抬步追去时,却闻见昆仑老刀飞身于百丈之外,传来一声鸿音。
“小兄弟,这番酒我老头请你。勿忘三年之诺,若要去见我时,捎上一坛烧春酒。老朽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白邙肃然,立于庭前拱手躬身一送。再抬头时,天色苍茫,人踪无迹......
“近日有雪。”
白邙独自喃喃,回到酒肆中取了刀,便沿着这条青石道,自顾往城东驿馆处,匆匆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