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影躺在女孩的床上已经两天了。每次他嗅到枕边女孩淡淡的体香,他都会意识到这件事。
血影睡在女孩的卧室里。卧室不大,一个梳妆台,一件衣柜,还有一套小桌椅;桌上一整副文房四宝,墙上挂着临完的帖子,字还算工整。
香气从哪儿来的?原来是枕头和被褥的香味,这么淡雅不像刻意熏过,倒像是少女的体香。卧室门外是更宽敞的正厅,家具十分简单,并没有大家闺秀出嫁的喜庆,连帘子和屏风都是素色。正中的方桌摆着一套茶具,茶香馥郁。角落有一张临时搭建起来的床,被子叠的很整齐。
这两天女孩除了给他送饭时可以和他见一面,其他时候都静静地待在正厅里,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血影偶然有一次起身换药,本着确认环境的想法走出卧室门,看到女孩正披着米色的常服缩在角落临时搭建的小床上发呆。
“怎么了?”血影问道。
女孩像从沉思中惊醒一般快速扎动了两下睫毛,注意到血影正在看她。“没什么。”
又补充说:“我在看火。”
血影看向女孩目光所指的方向,是有一只便携式的火炉正在燃烧,炉内的火焰不安地变幻出不同的形状。
最近正值秋末东初的时间,虽还没下第一场冬雪,但寒气却已经渗进了各家各户。女孩家应算一号门户,虽不阔绰,但也铺着动物皮毛做的地毯,挂着暖帘。这火炉也是一件取暖器具,靠燃烧木炭来取暖。
但血影不明白火有什么好看。
他问女孩看火的缘由。女孩双臂环膝,仰着脸认真地对血影说:
“火就像一个小精灵一样,不停地变来变去;一会儿窜起来吞噬了一片空气,一会儿又胆小地缩回去了……你难道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看是你比较奇怪吧。血影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回到了床上。
这个女孩的奇怪之处不仅在于喜欢盯着火看,更奇怪的是她非常沉默,几乎不说一句话。血影虽然也是个少语的人,但他只是不说不必要的话而已;而这个女孩似乎是不愿说话。刚才的对话已经是从血影见到女孩以来她说了最多的话的一次了。
和她的沉默寡言比起来,随随便便把危险杀手邀请自己房间里的行为都不算过分了。
照理说,这个女孩出于某种血影不知道的原因救了他,起码要问他一些问题,诸如“刺客到底是干什么的啊”“当刺客其实是什么感觉啊”之类小女生都会感兴趣的问题。但实际上,女孩除了把刺客弄到家里每天按时给他送一些饭时偶尔会打个招呼,除此之外从来不主动找他搭话————这无论如何都不合情理。
正常人起码都要问他要待多长时间这个问题啊。女孩在刺客占了她的床后就立马在正厅搭了一张简陋的小床,似乎血影想住多久她都没意见,而她看上去早已习惯且熟悉了和血影共住一个屋檐下的生活。
这个女孩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血影正思考这个问题时,女孩又走了进来,还带了午饭。女孩穿着淡米色的常服,画着淡淡的妆,连头发都没有挽只是任如瀑的长发垂落腰际。女孩穿的如此简约,甚至常服也只有必备的几部分;白暂清晰的锁骨衬着吹弹可破的脸颊——简直就是天上仙女下凡。
正常来说,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忍不住对其动心;但血影不同。对于他这名刺客来说,男女没有任何区别。女孩把饭放下,小声说道:
“炒饭。”
说完,她微微抿了抿嘴,表示她在笑。接着,像在巷子里遇见刺客那时一样含着胸低下头正欲离开。
“等下。”血影叫住女孩,女孩回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血影打算了解一下她,毕竟救了自己,哪怕他再冷血无情也不能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女孩有些奇怪为什么会被问道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了:“我叫陆琪。”
“为什么救我?”
“不知道。“
说完,女孩又斟酌着补充了一点:“也许是因为你比我认识的人有趣一些。”
“是因为我在苗府救过你吗?”
血影能感到女孩纤细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起来,她身边本来随意的气场立刻涌现出紧张的气息。看来她很不愿意想起在苗府的事……
当血影以为对话到此结束的时候,女孩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不只是因为那个……还有别的原因。”
回忆像潮水一样在女孩的脑海中涌现。
父亲陆昂苦心经营着陆家,膝下有三个女儿,没有一个男孩。而她,则是陆昂从朋友那里领养的干女儿。至于这个所谓的朋友,就是陆琪的生父;可惜她被送来时年纪尚幼,并不知道父母的姓名也不记得他们的长相。
她从小生活在陆家,因为是领养的,所以也不那么招人待见;只是由于养母佁淑比较喜欢她,所以陆琪才能在小小的陆家有一块安身之地。
她曾想到过逃走,但从没成功过。她无数次问起过父母的身份,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养父陈昂知道,而他对此讳莫如深,从不透露。她也没什么朋友,没有人会想和一个分自己饭吃的女孩交朋友。
陆家也并不富裕。陆家由于生意的缘故已经越来越萧条了。尽管陆昂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阻止陆家逐步走向没落的命运。如此一来,她更不受欢迎了。
前些日子苗阜的人上门提亲,指名要陆琪,还给了陈昂一大笔钱。说是提亲,实则是纳妾——苗阜的好色京城闻名,娇小玲珑、秀外慧中的她自然成为了苗阜的目标。
陆家没什么势力和财力,面对苗家这样的大家族根本没拒绝的份,更何况还有一笔可观的礼金。最主要的原因是,除了养母外的所有人都反感她,厌恶她的冷漠,厌恶她的孤僻。尽管佁淑尽力阻拦,但陆昂还是把陆琪送到了苗府。
苗阜对待女人很有一套。陆琪那天上午到了苗府,苗阜立马派人将她安顿在一个上乘房间,还送来了许多衣服——暴露的不堪入目……。她整个白天都没有去见“丈夫”一面,甚至连房门都没出,午饭和晚饭都是在自己房间吃的。苗阜倒也不逼她,只是吩咐说让她晚上必须来侍寝。她见无论如何躲不过去,只好穿了她来时的红衣裳,屈辱地来到苗阜房间。
一进门她就吓呆了,一群衣着暴露的女人围在苗阜那头肥猪身边,看样子都不过二十岁,做出一脸可悲的笑容。苗阜让她脱衣服,她不肯;他暴怒着上来撕她的上衣。她终于哭了出来,一巴掌扇在苗阜脸上。苗阜更加生气,狠狠地将她扇倒在地上。自己从没感受到如此的屈辱与无力,看着周围装点着的洞房花烛,她感到自己像血淋淋的屠宰场里一只被拔了毛的羔羊。她已经感不到痛苦与恐惧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麻木。
就在她最麻木绝望的时候,一切都变了。那个刺客蛮不讲理地闯进来,轻易地杀了苗阜,赶走了那些贱女人;还凶凶地拿刀抵着她的眉心,最后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那时她流了泪,不是恐惧,也不是感激。而是在天地异变、世界崩塌之时,最最黑暗的时刻,她看到了那从天而降的一点小小的希望。
别的原因是什么呢?
可能眼前这个刺客身上有那种气味吧。她认识过的人身上都没有那种气味,他们身上只有腐烂的水果的味道。她找这种气味太久了,久到她一眼就能认出这种气味。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残花分月影,碎雨泣瑶池。”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只有血影身上有和她一样的气味。
这种气味叫做孤独。
女孩突然转身跑出房间。
血影并没有挽留。他端起了桌上的炒饭。
那天夜里,血影被追杀至走投无路,不得以进入女孩家避避风头。进了这扇小门是一个花园。血影本来只想在花园里等到士兵们散去就离开,但好长时间都不见巷内灯火消失。女孩陪他等了一会儿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又过了一段时间出来对他说要不要来自己屋子住一晚,自己已经收拾好了;手里还拿着一卷绷带。
血影立马回绝了。这个女孩太匪夷所思了,把自己请进房院不说,还要让我进家。在血影的回忆中,曾经有一个想杀他的女人表现出同等的亲切,但可惜血影看到了她眼中的一丝戾气,根本没有给她机会,当场就拔刀捅穿了她。
血影突然想到自己之所以跟着女孩进来,应该是因为无意中从女孩眼中看到了一些东西。有善良,有懵懂,有冷漠,甚至还有一丝狠劲——但绝对没有凶戾。
他自出世以来,踏着无数人的鲜血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他杀了许多人,看透了各种各样的人性。黑暗,嗜血,贪婪……而他则用刀将它们斩断。
他只见过一个和这个女孩一样不谙世故洁白无瑕的人,那是他在荆州执行任务时遇到的一个卖兰花的女孩。她在城外的驿道旁卖素白的兰花,穿的很差,但笑的很灿烂。他破天荒地掏出钱包,买了两把花;女孩甜甜的向他道谢,笑容像花一样。
血影执行完任务后,返回途中看到一帮土匪经过,他们全挂着罪恶的笑容,满嘴污秽地谈论着什么。血影没有在意。当他出城后,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一片野草里,浑身是泥土和鲜血,早已没了气。她的花被践踏在泥地里,如雪的花瓣被碾成了泥,只剩光秃的杆。
血影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夕阳,像火一样,在女孩身上抹上如血的鲜红。
他转身狂奔。
他从没那么冷静地计算着自己与那帮混蛋的距离差以及追上他们的时间。最后他追上他们,面无表情地杀了所有人。
血影从没感到那样的无力感。即使他杀了所有的土匪,也挽不回来那个女孩。
他一直没能忘掉她的笑容,像玫瑰花狠狠扎穿他的心脏。血影从此记住了一句话:弱者是没有笑容的。
不管你有多无暇的心灵、不论你有多美好的愿望、哪怕你的笑容再如花似锦也通通他妈的没有用!只要你是弱者,就会有该死的渣滓来轻易碾碎你的人生,撕烂你的笑脸,就像那个死在路边的女孩一样!没有权力的人,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啊!!
血影从那天开始,内心仅剩的一点温柔也化成了坚硬的铁。他拼命的提高自己,玩命的接任务,成为了一台没有任何感情杀人机器——他用机械般的冷漠去杀人,甚至丧失了他的兽性。恰恰百夜会很看中他这种人,他在组织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年方二十四便达到了八级刺客的水平。
血影承认自己在苗府一时手软,没有除掉她;但他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了。任何的感情对任务都是一种累赘,只有最无情的杀手才能持刀傲行于天地之间,茕然一身,无牵无挂。
看着面前像雪一样洁白的女孩,血影不由得感到一丝悲哀。
等在这里,外面人一散我就离开。他这样想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却支撑不住,脚下的血几乎流成了小溪。血影脱下上衣,撕成条绑在腿伤和臂伤上,简陋地为自己止血。
女孩见他背上也是鲜血淋漓,不由分说地走到他身后,把绷带撕开缠在他的肩胛上止血。
后来血影实在难以支持,女孩最终硬是带他到房间去治疗。
当时他几乎失去意识了,直接倒在了女孩的床上。血影想努力保持清醒,但很快昏睡了过去。再一醒来,已是白天。
血影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这里,但身体属实难以支撑。他也曾强撑着到街上勘察情况,街面上行人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满街的士兵,昼夜不息的巡逻;各个商铺门前贴满了针对他的悬赏和禁行令,城门的排查则更加严格,根本不可能凭他一己之力逃出去,况且他还身负重伤。
至于让他留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他相信那个女孩。虽然只有短短几个眼神交流,但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不谙世事的洁白,柔软无言的温柔和世事变迁的沉默。他还看到一片白色,像雪一样飘在女孩的眼眸深处。
血影说不清那片白是什么。
但血影知道她不想伤害他。如果她想,早就趁他昏迷时报官了,更不会让他进屋来。
血影将吃完的碗筷放在一边。
没时间浪费了。
现在可不是深入了解这个女孩的时候,要抓紧时间和组织联系,让组织派人过来接应,商量下一步对策。
这次行动疑点重重。韦家和苗府扯上了关系,这意味着韦家与私通外敌的行为有关;而韦家和杜家关系极深,底下又不知道连带了多少家族。很有可能半个京城都与之有关,长安城将不会和平了。西北边境接壤的吐蕃屡次袭扰大唐,早以蠢蠢欲动;再加上这次事件,血影能预测到一场巨大的风波即将出现。
再者,自己如此周到的计划居然被提早察觉到,被狠狠算计了一把。机密究竟是怎么泄露出去的?这里面大有文章。
半夜,血影偷偷起身,点灯提笔写下秘信。他没有惊动熟睡的女孩,潜行到小花园里,一声呼哨。没过多久,一只通体黑色的鸽子落在他的肩头。血影把信系在黑鸽的脚上,鸽子瞬间消失在了阑阑夜空中。
以黑鸽的速度,不出三日便能送至总部;不出五日,就会有临近的刺客前来搭救。
再快些吧!血影已经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此时的长安城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渐渐把他困在了网的中央;那看不见的毒蜘蛛在黑暗中狞笑,散发出危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