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怜是在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的时候,一天早上略微有点见红。自从由凤姐儿陪着做了产检之后,小怜妈就像是赖上了凤姐儿,只要小怜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她不管是什么时间点,都会马上慌里慌张地给凤姐儿打电话问这问那。凭了良好的职业操守,客人永远是上帝,凤姐儿的态度每次都是温暖和煦,让人如沐春风。但最后凤姐儿忍无可忍,给方南杰打电话一通破口大骂。老娘啥时候成了你家的保姆?哦!还不是你家里的!就一外室!都指使上了瘾咋的?大清早的也不让人睡,当我是医生还是万能钥匙?方南杰!我告诉,你必须得给老娘我开工资!不然我保证给你撂挑子!真的没完没了是吧,老娘每天的耐心有限,笑脸也就那么多,我撑不动了,我不干了!
电话那头的方南杰就像没听到一般,半天不出声,凤姐儿更火大了,刚想继续发脾气,突然听得话筒里一声长叹,一句略带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除了你,我真的没别的人可以托付。我中午过来,给你拿点钱,接下去的事都得麻烦你。凤姐儿一听,莫名地鼻子一酸,沉默了几秒钟。你给我滚犊子!中午别来烦我!老娘要睡觉!挂断电话,凤姐儿抓起床上一个粉紫色的靠枕,狠狠地扔了出去。然后直愣愣盯着粉色窗帘上柔柔的蕾丝花边,看了好半天,再朝里一个翻身闭上眼。不管回头要怎样累死累活的,还是先睡吧。
中午十二点左右,方南杰果然给凤姐儿打电话说,马上就过来了。凤姐儿听他说完,一声不响就挂了电话,但方南杰按响楼下电控门铃时,还是很快听到吧嗒一声开门声。上楼房门已经半开着了,方南杰进了门,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放小餐桌上。进屋叫了声凤姐儿,我买了青菜肉丝汤面,过来一起吃吧,回头凉了。凤姐儿爬起来穿了厚实的夹棉睡衣,去卫生间随便抹了把脸刷了下牙,就跟方南杰一起坐下埋头吃面。一人一碗,仿佛实在好滋味,都吃得很投入,谁也不说一句话。
方南杰先吃完,就说我回去了。站起来时从手包里掏出两叠现金,放在桌上,轻轻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就下楼开车直接回公司了。他这几天都不怎么去小怜那里,一看到小怜那硕大的肚子,一想到那个随时可能出生的孩子,他就惴惴不安。他突然不想听到小怜母女那欢喜的口吻,也不想再触摸感受孩子越发有力的动作。他一直找借口说自己这些天手头活计很多,没时间过去。于是小怜妈那边越发认准了有事就找凤姐,方总不是都交托给凤姐了么。这会儿凤姐儿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万元现金,倒也是,她们做小姐的从来只接现金。
小怜见红的时候已经是小年夜了,凤姐儿得悉后忙安排小怜住进了妇保院待产。这事也是纯粹靠找熟人走后门,因为小怜根本就没有准产证,按正规手续是无法进医院的。小怜见红后好几天又没啥动静了,就像虚惊一场一样,也只有等着,反正预产期还没到。但凤姐儿很认命地忙碌起来,一边接着小怜妈时不时打来的电话,要跑医院去看看啥情况,跟医生沟通;一边到处找家政寻月嫂,一家家看过去,一个个谈过去,真的是忙得脚不沾地。最后总算挑好谈拢了一个叫谭嫂的,看着很干净利索的一个月嫂,说起月子护理也是头头是道。只是价格要得高,毕竟马上就要过年了,这月子肯定是在正月里坐了。
小怜妈原来说不用月嫂,太费钱,自己能对付。在乡下哪家不是自己家里人伺候月子的?哪用得着请人啊。凤姐儿好声好气地解释,现在的很多讲究都不是老一套的了,再说阿姨你一个人要管大的顾小的,洗洗涮涮做菜做饭,肯定忙不过来,连出去买菜都没空,必须要个帮手。小怜妈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就是觉得请个月嫂怎么那么贵啊,这城里的钱真的太不经用。
凤姐儿安排好这些事,总算松了一口气,回到家躺床上就动都不想动了。这一坐空下来才想了想,歌厅那里真的有些日子没去了。虽然方南杰说跟老板谈好了,她算暂时请假,但终究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打拼下来的领班位置是不是能给她保留着。在新人辈出的那种娱乐场所,一旦失了常客联络,被淘汰的概率太大。方南杰口口声声说肯定会补偿她,但这种事能由得他方老板一个人说了算?凤姐儿不禁苦笑,自己真的是发了昏了,有必要为方南杰这样奔走忙碌么?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自己又不图他什么,何必乱了自己本来就无比艰难的日子。家里过年的钱、弟弟这两月要用的钱都已经汇过去了,父母也根本不问她是否回去过年。他们巴不得她马不停蹄地在外多挣点钱,最好一直熬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呵呵,亲情有时就是这样无情。
凤姐儿默默想着心事,冷冷一笑自己居然没有眼泪了。是啊,这些年瞒人装欢,弄得跟笑傲江湖一般洒脱,谁知道最初那些日子自己流了多少泪,后来那些日子含了多少悲,只是再也哭不出来罢了。世间谁没有无奈,谁又有多少能耐,最后总归得靠自己艰难活下去。方南杰或许是自己内心最后的一点柔软,所以也就任性一回帮他到底吧。
凤姐儿正在胡思乱想,手机突然丁零当啷响了起来。凤姐儿一看是小怜的号码,心里叹了口气,又是什么事啊?一接通电话,那边便传来小怜妈惊恐的声音,凤姐!小怜羊水破了,要生了!你快来啊!知道了,我就过去。凤姐儿挂了电话,不禁苦笑,人都在医院里呆着,周围都是医生护士,能有啥危险要这样大惊小怪?小怜妈自己好歹也生过孩子,自己一个未曾生育过的寻常女人能做什么?真的当自己是救世主啊!我不是你们家人!我更不是小怜她男人!
凤姐儿懒洋洋地拨通方南杰的电话,你知道了么,说是快生了,让我赶快过去。方南杰愣了一下,哦,我还不知道。那麻烦你了。凤姐儿不禁来气了,我上辈子欠你咋的?你的女人生娃关我什么事?还要先通知我赶过去!我过去能做什么?是替她疼还是替她生?她自己亲娘不是在那里呆着么?医生不都说好了么?要我过去做什么?方南杰沉默良久,对不起!我知道这回欠你太多。小怜妈也就是个外地乡下人,到了这里举目无亲的,肯定乱了分寸。我只能麻烦你陪着她,帮我方方面面周旋下,算我方南杰欠你了。大恩不言谢。
凤姐儿往包里装了不少钱,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开着手机扬声器继续发脾气。这些日子车轱辘估计都跑细了一圈,反正是你的车我不心疼!就是老娘我腿都快跑断了,那可是我自己的!我就是个贱命!被你缠上逃不脱的苦命!这会儿还好是白天,如果是半夜三更,估计也要把我揪起来赶过去!这都什么事啊!算了,懒得跟你费口舌了,我过去还得哄完老的再哄小的,还得哄医生哄护士。你给我把钱备好,回头到处都得花销,老娘就一个个一处处狠命砸红包,我好人做到底!我就管塞钱,孩子要你女人自己生!你说我怎么就摊上你这样的事啊,亲娘老子一样管头管脚管你女人生孩子!走了!挂了!
凤姐儿坐到车上才想起来,早上自己出门时化好妆,到这会儿估计都有些淡了,自己刚才一着急,没再好好收拾就下楼了。做她们这行的,不化妆是绝对不出门的,于是就坐在车里匆忙补了个妆。凤姐儿赶到医院后,就又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小怜妈一见凤姐儿,眼泪汪汪的,凤姐,你总算来了。小怜她疼得直哭呢。凤姐儿温言软语地说,哪个女人生孩子不疼啊,阿姨你也是过来人了,阵痛不是很正常么,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医生护士都看着呢。医生都说了,胎位很正,肯定顺产。这才刚开始疼,等痛得密了才能进产房。小怜自己已经很害怕了,你怎么还能跟着紧张,那不是更添乱么。好了,您自己去擦把脸。
凤姐儿看到小怜躺在床上正哭得惨兮兮的。她刚走过去,小怜就一把拽住她的手,凤姐!怎么这么疼啊!我不想生了!我要回家!啊!疼死我了!凤姐儿的手被小怜狠命抓住,指甲都掐到肉里了。凤姐儿莫名其妙地疼了这一下,不由心里恼了。使劲掰开小怜的手,看到自己的手背都被抓出血了,便冷冷地说,这才刚开始疼呢,回头还要痛。这会儿说不生就能不生了?早说不生就不用受这苦痛了,你这不都是自找的么!凤姐儿从包里拿出一张面巾纸,仔细按了按手上的血痕,斜着一双好看的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呼小叫的小怜。
小怜妈刚从卫生间回来,一看凤姐儿纸巾上的血渍,再一看凤姐儿的脸色,便有些难堪了。怜啊,你怎么把凤姐给弄伤了?生孩子都要疼的,你就忍忍吧,回头生了就不疼了。啊,乖啊!凤姐!对不住,小怜她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她这会儿是痛糊涂了。凤姐儿低头擦着自己的手,不搭理。过了会儿对小怜妈说,我去问问医生看,还得多久才能进产房。小怜那边又叫着,凤姐凤姐!凤姐儿淡淡问,怎么了?小怜抬手抹了把泪,小声说,方总、方总他怎么不来?凤姐儿弯腰俯视着小怜,眼神凌厉地低声反问一句,你觉得他能来么?你难道没想过现实就是这样的结果?还有,你想要边上的人都听见都知道?哪个生孩子不疼?你给我忍着听见没有?不许哭!
凤姐儿沉了脸的样子真的挺可怕,小怜一下子有些吓傻了。小怜妈在边上也觉得尴尬,忙过去哄女儿,怜啊,你忍着点忍着点,很快就好了的。凤姐儿转身出了病房,在走廊里深深吸了口气,扔了手里的纸巾,调整下情绪,往医生办公室走去。边走边拿出手机打电话,王医生,今天您不当班啊,我妹子要生了。哦,那麻烦您给当班医生转个话。行,是金医生是吧,行,等您打完电话,我再过去找她。谢谢您了。明天我再跟您碰个面,多谢多谢!
凤姐儿又给谭嫂那里打电话,让她明天就过来医院帮忙,工资明天就先付一半。不过,估计跑腿的事,送小怜妈来回拿东西的事,都是自己的事。凤姐儿叹叹气,这女人总算要生了,等生完再住院观察几天,大概就能回去了,那会儿该再也没自己什么事了。自己也不准备回老家了,这个年就窝在家里睡个昏天黑地吧。这段时间简直比自己生孩子还累!
差不多晚上十一点左右,小怜顺产生下一个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这真的算快的。到后来她倒真的没敢太大声哭,进产房前凤姐儿瞪着她吩咐,听医生话!于是小怜就乖乖地很配合,让用力就用力,让吸气就吸气。等到坠感明显,一用劲孩子就顺顺当当出来了。凤姐儿把所有当班的医生护士都谢了个遍,没准备那么多信封红包,都是直接一人三百块地塞现金卷儿。这送三百也是凤姐儿费了心思的,两百会觉得太少了点,五百太多了点,四百不太舒服,三百不上不下恰到好处。医生那里是给了一千,整数。那会儿还真的是送礼成风,没人会太矫情一定不肯收红包的。所以,皆大欢喜,那晚产科每个穿白大褂的见了凤姐儿都是亲切一笑。
凤姐儿接着又送小怜妈回住处一趟,等她煮了点东西,拿了些东西,然后又把她送回医院。凤姐儿自己回到家已经差不多一点半了,虽然她是过惯了夜生活的人,但似乎平时跟人拼酒也没这样累过。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真的是忙晕了,还没给方南杰说这事呢。一想,算了吧,这都几点了,打电话也不方便,也不差这一夜。如果人会翻来覆去担着心睡不着也是活该。自己是挡不牢了,从来没觉得床是这样亲切。不洗漱了,直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