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子真是个细心的人,不然不会如他们一般,故意讨本宫的欢心了。”长公主举起右手,宛如无骨般,伸出一根手指,向着在座的其余男子点了点。那些人立刻面露谄笑,频频点头,似乎长公主在夸奖他们一般,一个个欣喜非常,就差没扔过来一根肉骨头,无法趴上去舔一舔。
这些男子比张顺更过,一个个脸上涂脂抹粉,打扮的如同猴屁股一般,早看不出原来的面皮颜色。
难道长公主喜欢看到男子一个个打扮成新郎官模样?
而且她还认为张顺这样做,是想讨她欢心。天晓得朱三娘子又怎么会知道长公主的喜好,也许都是女子,辨别美丑的眼光也是一样的。
“长公主殿下如此美貌动人,冠绝天下,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心,又岂是张公子所能例外。”
一名坐在张顺下首的年轻男子躬身称赞道。
其余人一看那人抢了先,立刻也夸赞起长公主美貌绝世无双,生怕落了后。
长公主听得咯咯娇笑,十分开心。
张顺看了一眼刚才那位奉承之人,此人挑衅似的冲张顺翻了个白眼,那涂抹了粉底的白脸加上这谄媚笑容,让张顺心中作呕。
张顺又转头看了一眼侍立在长公主身后的采萝,采萝低垂着双眉,对方才的那一幕宛如不见,也许是见得多了,生不起一点点的兴趣。若论美貌,采萝虽然年少,但已出落得如出水芙蓉般明艳,若等过两年容颜展开,不知比长公主要漂亮多少。眼前这些人却一个个瞎了眼,把长公主夸上了天去。
这些都是什么人?
张顺向着适才说话的男子一拱手,说道:“阁下居然善识人心,连张某心中所想都能猜到,实在佩服,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满脸堆着笑容,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道:“张公子不识得在下,在下却识得张公子,我乃是郎中李彬。这舞刀弄枪的事在下是不做的,吾等读书人,焉能去做匹夫之举。”
郎中自然也是一个虚职,和张顺如今所封的文学掌故是一样的,只不过在太学之中能够得封郎中者,需五经之中通过四经,眼前之人自称郎中李彬,自然也是一位太学生,且地位比张顺还要高出一筹。此人面似真诚,实则话里夹枪带棒,暗讽了张顺在太学打人之事,并把之比作了鲁莽武夫。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一脸的诚恳笑容,口里面说得再不中听,也不能当场翻脸。不能动手就只能动口,而这些人,嘴上的本事从来不输任何人。
张顺淡淡一笑道:“李公子如此博学,自然不屑于武夫之举,所以才描眉绞面,效女子红妆?”
这位郎中李彬的脸上果真光滑如镜,不止如此,连嘴唇上胡须也无一根,甚至都无胡渣,他又非阉人,既然连刀都刮不到如此干净,只可能是特意绞面拔掉了脸毛和胡须,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年轻一些。
李彬又非蠢人,立刻便听出了张顺的讥讽之言,面色一变,冲着长公主的方向一躬到地,可怜巴巴道:“长公主殿下,张公子竟讥笑在下效妇人之举,他……他这是看不起女子,看不起殿下……”
这回轮到张顺心中吃惊,这位郎中李彬拐弯拐得极快,明明说得是他,一转眼就变成了自己看不起长公主殿下了。
长公主倒不生气,而是笑着对张顺道:“张公子若看不起本宫,又怎会为本宫仗义执言。”
张顺心中一松,再看那李彬,重新坐直身子,但看向张顺的目光之中已隐隐带了些怨毒之色。这等人,他讥讽旁人理所应当,旁人若讥讽他,便心中怀恨,务必报复。
长公主接着道:“本宫原说过要谢你的,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这是让张顺自己开口,这样的机会可不多,看得在座的其他人个个眼冒红光,嫉妒的要命。可是这个讨赏的分寸却得把握好,说轻了会让人轻视,说重了不但没有恩,还会结仇,只有刚刚好才能两面皆欢。长公主之所以说要感谢张顺,乃是这馨园用张顺上书的名义从大将军手中夺回来的,但其实张顺没做过,这个恩原本不存在,如何去讨赏?
跪坐在长公主身侧的那名男扮女装之人忽然谄笑着道:“张公子立了大功,该当重赏,在下觉得当赏金百两。”
长公主眉头一蹙,抬起光溜溜滑嫩嫩的右脚,一下便蹬在那人的脸上,说道:“又不是赏你,插什么嘴,张公子是会贪图一点银子的人么?”
那人本就半跪着身子,被长公主一脚蹬翻,连手中捧着的果盘也洒了,上面放着的一串亮晶晶葡萄顿时滚落在地。
“哎呦,好香,再没有比长公主的脚更香的,在下闻过的龙涎香都不及公主之香万一。”那人非但没说疼,反而一脸惊喜之色的夸赞起公主脚香,随后又看到滚落在地的葡萄,说道:“哎呀,长公主的葡萄。”
“赏你们了。”长公主淡淡道。
在座之人立刻抢上去七八个,风卷残云般把滚落的葡萄捡拾的干干净净,轻咬了一口,陶醉万分,纷纷夸赞起葡萄之美味。那被提了一脚之人重新跪在长公主身侧,轻声道:“长公主的脚莫要脏了,让奴婢替你细细地擦一擦。”
见长公主并未反对,他先用长袖遮住长公主右脚,然后双手捧着,小心翼翼搁在身前,一点点揉捏起来。
张顺原本想着拿个一百两银子算了,却被那人一打岔,而且长公主还说自己不是贪图那一点点银子的人,那么这样的话就开不得口了。张顺对那个抢了自己话头的人很不满,断人财路直如杀人父母,此人男扮女装,说话无耻,比宫中內监还要內监。
“阁下何人?”张顺向那名还在替公主揉脚的人问道。
那人回头一笑,笑容说不出的阴柔,说道:“在下太子舍人夏邑,让张公子见笑了。只要是长公主喜欢的事,便是在下喜欢的事,长公主觉得我和薛公子穿襦裙好看,我和薛公子就一直在长公主面前穿襦裙。”
太子舍人,乃是学宫之中受五经博士考校后过了三经的人,虽称不上凤毛麟角,但也是百里挑一。
财路被断,就只能求其他的了,眼见着这些人个个都比自己的虚职要高,不如让长公主去通融一下,让自己在太学之中的虚职再提一级。太学学宫之中的虚职虽然只是朝廷的一种激励手段,俸禄也低的可怜,至少比没有要好,而且这么短时间就能拿个太子舍人的话,也许真的不出一二年,就能通五经得举荐,到朝中任职了。
张顺正欲开口,另一位男扮女装之人笑着道:“张公子年少有为,又有一身的好本事,堪比郭笃第二,来到太学读书,当然求的是学业有成,得推荐举孝廉,然后入朝为官了。”
此人不提郭笃还好一些,一提那郭笃,长公主的脸色便即一沉,冷冷道:“郭笃这厮,经学尚不如诸位,只靠恩旨才得了个谒者之职,有什么好风光的。昨日春祭时我听催祭酒说,以后太学经学考校无论如何不能靠恩旨过,否则他便会辞去博士祭酒之职,免得被后世之人耻笑说本朝太学名不副实。”
在座众人纷纷面露哀色地道:“这么说来,郭笃是没办法靠恩旨过五经的了。”
他们悲哀的不是郭笃,而是悲哀自己。若连郭笃都无法靠恩旨过五经,何况他们,这等于是断了一条晋升捷径,岂不让人哀痛。尤其那位薛公子,得知博士祭酒在春祭时拿辞官为名,迫朝廷不得开恩旨后,面色悲戚如丧考妣。
长公主点头道:“不错,催祭酒的脾气本宫也知道一些,谁再开这口,催祭酒只怕真会辞官不做。”
张顺瞅了一眼那位薛公子,见此人已然三十开外,虽没有绞面,却刮过胡须,粉底下暗青色的胡渣根本掩饰不住。这样一个男人甘心装女婢伺候在公主身前,谄媚至此,目的不问可知。可是这样一来,拿银子不成,求恩旨又不成,自己所能想到的赏赐还有什么?
见张顺一直不说话,长公主终于轻蔑一笑道:“张公子今日华服而来,本宫已知心意。”
明明自己都不知该要何赏赐,长公主怎么便知道了?
“本宫便准你如他们一般,随时伺候本宫,你以后便算是公主府的人。这样也好,打狗还须看主人,大将军若想报复于你,也会有所顾忌。”
郎中李彬马上向张顺贺喜道:“恭喜张公子得偿所愿。”虽嘴上说恭喜,眼中却全是鄙夷之色,似乎在说:“还说我扮女人取悦长公主,自己抹白脸,难道不是也想取悦旁人?大家一样一样的,谁也别说谁。”
那位替公子揉脚的夏邑堆笑道:“以后同是长公主府门客,长公主喜欢男子雅致,不喜男子憨夯,张公子不如也去置办一身襦裙,你我起舞于殿下跟前,殿下必定十分欢愉。”
长公主一听夏邑此言,似乎联想到二人在面前跳舞时的模样,不禁咯咯娇笑起来。
其余人一看长公主如此开心,也跟着嬉笑不止。
张顺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些都是什么人!
公主府门客?
说得好听而已。
这些人都是些奉承拍马、希冀投机取巧之辈!
更是些不知廉耻、又喜欢勾心斗角的佞人!
长公主竟喜欢这样人,公主府内岂会太平,难怪她一直不曾婚配。
这还是如今所能看到的丑态,看不见时,门客和男宠又有何区别?
难道自己此来,是求着长公主收自己为一介男宠的吗?
他再无留在这里看眼前这些人忸怩作态的兴致
张顺把面前酒杯斟满,然后举了起来。众人只道他要敬酒,连长公主都以为是如此,却见他把手一扬,一杯酒水全都泼在了自己脸上,然后用衣袖一阵乱抹。朱三娘子和泰叔认为的美颜,立刻被抹得一干二净,露出张顺本来的蜡黄面色,然后长身而起,向着已被惊得坐起身来的长公主一拱手,说道:“这一杯酒便是张某求长公主的赏赐,告辞。”径自离席,往水榭出口走去。
身后传来采萝的呼唤之声:“张公子……张公子……”
张顺哪里还去理睬她,只觉气噎胸膛,腹内的旧伤又疼起来,走路都不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