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暂居在布政坊,与师父师母同住,互相有个照应。他们俩显然已经知道了阿铮与我的事情,看我的眼神总带着笑意,是一种暧昧的笑意,怪羞人的。好在大师兄还没回京都,少了一个会取笑我的人。
早上,与师父师母乘车去西市。几年没去药铺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一路上我局促不安,但再长的路也有到头的时候,何况从布政坊到西市只隔了一条街。
我忐忑地扶师父师母下了马车,师父忽地停住脚步,对着在药铺门口埋头洒扫的几个学徒道:“这就是我关门弟子夭夭,虽然年纪小,但做成药的本事世间少有,你们多向她学着,别闲下来总想着玩。”
师父这么看我?!我震惊。
几个学徒用崇拜的目光看了看我,然后很郑重其事地行礼。
浑身轻飘飘,如在云端,我听见学徒齐齐叫道:“药师。”
药师?是在叫我?我怀疑是耳朵有误,做到药师,怎么也得年近三旬才能积攒到该有的水准。
师母拍拍我的手,笑道:“你师父早就吩咐下去了,以后你就是咱们铺子里的药师,他也少了一件事情,可以专心整理这几年搜集的脉案。”
忍不住要笑,京城最有名的药铺精诚堂,请的药师据说是年少奇才,也已年约三旬。我激动到不知晓的该说些什么,憋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多谢师父师母,我以后会好好做的。”
师父师母含笑点头,我面红耳赤。
唉,我真是不善言辞。
跟着二老走进店铺,药香、药斗、药杵……一切和过去一样亲切,但便是金銮殿也比不上这里。可隐约之间,还是有些地方改变了,我挺了挺腰。
师父师母交待了师兄们一下要做的事情,便匆匆离开,听说是去出诊。二三四五师兄立刻围了上来,每个人脸上都是喜形于色,对我问长问短,好不热闹。
隐去表姐不谈,我简略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然后问道:“几位师兄怎么不和师父师母住了?院子里冷清好多。”
五师兄嬉笑道:“你二师兄已经有儿有女了,三师兄也有一子,四师兄虽然还没孩子,但妻室也有了身孕,哪能和师父师母挤在一起,还不把他们吵死?”
心里惊叹他们速度快,我口中赶紧道喜。不多时,几个学徒过来问我药事,也来了抓药的病人,大家各自散去。
整个上午都想在做梦般晕晕乎乎,我一边熬着膏方,一边想:要是这辈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算不算给阿娘报仇?
姬家的那些人还在掖庭为奴,只有姬悦摆脱了奴籍,但她没有倚仗,听说跟着前太子妃日子很不好过。
姬灼华还是半个奴婢,她虽然得宠,但身为妾室再好也还是一辈子穿不了正红,一辈子不会有诰命。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想笑,阿铮说要给我挣个诰命呢!
“药师药师,前面有位女客非要见你不可。”一名学徒过来道。
将手中的铲子交给另一学徒继续搅拌,我问:“谁?有说姓什么吗?”
学徒道:“没说。但看了马车,应该是将军府的。”
将军府?京都的将军多了去,我和各位将军夫人没什么交情吧。不以为然,我吩咐:“就说我不在。”学徒转身离开去传话,我忽然想到药铺是开门做生意的,得让客人高兴才是。“慢!叫她等一会,我马上过去。”
我试了一下膏滋药,已能成旗,对学徒道;“好了。趁热赶紧装进罐子里,不得有误。你们能行吗?”
学徒笑道:“药师尽管放心。我们把人都叫来,一会便能装好。”
他虽这么说,可我想到这膏滋药里价格不菲的药材,还是叫来五师兄帮忙看着,自己往前面店堂走去。
侯涓儿一身锦缎,端坐在给女客看病设置的屏风后,身边站着个穿着水红衣裙的女子端茶打扇。她见了我先是一愣,随即用帕子按按眼角,“夭夭,能回来就好。”
自从九岁那年在满庭芳的事情之后,我就自认为与她虽无仇怨,但也没什么交情,此时她抹眼泪,惺惺作态的样子着实让人恶心。我冷眼旁观。
许是我的漠然让她也感觉到了,又或许是她演不下去了,侯涓儿收回帕子,睥睨着上下打量我,问道:“你以后就在这要铺子里讨生活,不打算嫁人么?”
她的眼神、声调都带着一种瞧不起人的优越感,我不禁回道:“圣人已经下旨销了我的奴籍,我是自由身,想做什么随自己。”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操心!
若是从前的手帕交侯涓儿,听了我这话必然含羞,可现在她继续说道:“听说——,你是和上官家七郎君一块儿回来的,以为自己能做大将军府的七郎君夫人?”
我没有回答,连眼角都没抬一下。这些外人都以为阿铮喜欢将军府的荣华富贵,稀罕世子这个称呼,其实他根本不稀罕,只想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笑死人了!这世上居然有人不知道什么叫做门当户对,妄想嫁进大将军府,真是做梦!”
这声音我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谁,因为我没办法释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温暖如春的少年郎谢琛变得面目全非。
谢琛与我是在吴郡相识的,那年夏天我六岁,他五岁。
谢家和顾家一样是江南名门世家,通家之好已有数百年,彼此之间还有理不清的姻亲关系,小时候我就被大家玩笑着说将来要嫁给谢瑞。但实际上我与谢瑞远不及与谢琛合得来,因为我常被人取笑,而谢瑞却是天之骄子。只有谢琛了解我的心情,那些遭白眼的日子里互相安慰成为温暖的回忆,之后我入宫为奴,他不但没有绝交,还尽力帮我,待我比之前还要好。
谢琛是我入宫为奴后唯一没抛弃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