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庆熙堂出来,阿铮对我极为亲密。他一直拉着我的手,还不时仰着头叫我姐姐,颇有依赖信任我的意思。我听见身后姬灼华的呼吸粗重了几分,心里得意。
往珠玑苑去的路上,要路过花园。初春,满园新绿点点,唯有池边大片迎春花开得热闹。
阿铮看了一眼,吩咐道:“我和夭夭姐姐要折花插瓶,你们先回去吧。”
我知道这是他有话要和我说。
阿铮拉着我在池边的乳鱼亭里坐下,道:“想必姐姐已经看出来了。我虽是长房唯一嫡子,但在家里远不及龙姨娘的几个庶出子女受宠。怕是将来要让你受委屈。”
阿铮开门见山地说实话,让我觉得从没被人如此看重,心里一阵激荡,立刻推心置腹:“我看新夫人虽是你继母,但为人还算明白。”
阿铮愣了一愣,“她嫁来时间不长,眼下无子女,将来谁知道呢?我在宫中落水,到现在也没查出是谁害的。”
我顿时心虚,小心地看了他的脸色,“宫里有传言,我为报仇……”
“姐姐。”阿铮迅速捂住我的嘴,明澈如溪的眼睛看着我,“我阿娘早就不在世,不信姐姐和谢二哥哥,还能信谁?”
他的小手软软的,带着一股小孩特有的纯洁温暖气息,让我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虽是谢二哥哥说麻烦我多照姐姐,可实际上,只说上次在宫里,若不是姐姐,我早就没命了。”
阿铮连着叫了我好几声姐姐,我不禁想起未出世的小弟弟,只想护着他。“阿铮有舅舅、外祖父吗?”
阿铮白嫩嫩的小脸上现出一抹担忧,“外祖父家人丁单薄,只有个小舅舅,已经出征打匈奴去了。”
听说匈奴彪悍,杀人不眨眼,怕是凶多吉少。掂量片刻,我不忍说实话,“也许杀个匈奴大将,回来便能封侯呢!”
阿铮笑笑,骄傲道:“别人不行,可小舅舅武艺高强,说不定真能杀个匈奴大将。”
“七郎君,七郎君。”有人唤道。
我抬头看去,对岸走来个衣着素净的嬷嬷,正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们。。
阿铮回头瞟了一眼,“是许嬷嬷,我乳母。”我们俩站了起来。
许嬷嬷走来,眼光若有若无地在我身上扫过,“七郎君,该回去歇着了。今日厨房做了金乳酥,正是七郎君吩咐的。”
金乳酥,也是我喜欢的,从前阿娘会为我做这道点心。
阿铮道:“乳娘,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救命恩人夭夭姐姐。”
许嬷嬷一直神情冷淡,我赶紧行礼,不敢有半分差池,“夭夭见过许嬷嬷。”
许嬷嬷不紧不慢地还礼,口中道:“不敢不敢,小娘子是七郎君的救命恩人,这般行礼,是要折杀老奴了。”言语客气有礼,但眼睛里却没有半丝卑微、尊敬、感激。我暗暗警醒,要提防此人。
阿铮住的院子叫珠玑苑。他的娘虽不在了,可写下的珠玑二字却在院门上守护着自己的孩子。珠玑,显然是寄予重望,希望阿铮将来腹有珠玑,才华出众,可惜她却看不见了。我总觉得她和我阿娘很像,若是能见面,一定会成为好友。
许嬷嬷的女儿和许嬷嬷很相似,都是神情冷淡。她带我进房间放行李,“夭夭妹妹真是有福气,一来便能独自住一间房。”
我听出她的滚滚酸意,假装木讷听不懂,笑问:“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我叫翠屏,比你虚长三岁。”翠屏道。
我知道初来乍到必须与人交好,但没有姬灼华的本事会讨好别人,便从包袱里拿出在宫里做的香囊,“翠屏姐姐,这个你若是看得上,就拿去玩吧。”心里忐忑,担心她看不上。
翠屏先是不屑,看了一眼后立刻攥在手里,“宫里的?果然精巧,外面还真没见过。”
我松了口气,道:“翠屏姐姐谬赞。这是我在宫里的时候,学着做的。殷才人做的那才叫一个精巧。”
翠屏愕然,把香囊反复看过,忽然换作笑脸,“妹妹,哪天得空,教教姐姐?”
我自是一口应下,心里却想:阿铮跟前的这些嬷嬷和婢女,怕是没一个省心的。
有了应对翠屏的经验,我自信许多,把在宫里做的针线分给苑内婢女,落得个好人缘。
姬灼华与我策略不同。她大张旗鼓吹嘘自己是丁贵妃跟前的红人,在那些仆婢们面前耀武扬威。我暗自好笑,丁贵妃已经被贬为丁昭仪了,再说哪个主人会舍得把自己的心腹送人?也就骗骗这些不知情的仆婢吧。
晚食,阿铮吩咐其他人退下,独独要我留下来侍候,翠屏顿时神色不善。
众仆婢退出房间后,阿铮拿了碗筷放在我面前,拉我坐下,“姐姐,以后咱们都一起吃饭吧。”
我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好感更上一层,直不笼统赞道:“怪不得谢二常夸你,阿铮真是好!”
阿铮脸上一红,把点心往我面前推了推,“姐姐,尝尝金乳酥。”
原来叫厨房做这点心是为了给我呀,便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一盘金乳酥——从此,阿铮在我心里与谢二、映霞一般,都是嫡亲兄弟姐妹。
饭后,阿铮拉着我去书房。
我见书房雅致,又有前朝珍本,便知其母必然出身不凡,心下当她如自己阿娘般尊敬。
阿铮忽然问:“姐姐可曾梦见先母?”
我老实答道:“只梦见过一次。”
阿铮眼睛里流露出羡慕,过了一会,落寞道:“阿娘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我道:“我义母说:但凡先人去后,往奈何桥投胎,除非是孤魂野鬼或心有怨愤,不愿投胎的才常来叨扰梦境。”
阿铮略显伤心道:“就是说阿娘已重新做人,不记得我了。”忽又笑道:“也好,投个好胎。”
我道:“义母还说:祭日多烧些纸钱,阎王拿了钱,会给先人好命的。”
阿铮直点头。
说到阿娘,我不禁有点难受,“阿娘去了快两年了,我不孝,不曾祭拜过一次。”
阿铮道:“此事我知道,去年谢二哥去祭拜过……我家的门总比宫门容易进出,今年定让你出府,亲自在坟前祭拜。”
大喜过望。我高兴得心口扑通扑通直跳。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一个问题:原本把阿铮看作仇人之子的,怎么大半日的功夫,我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了?
是那一盘金乳酥?还是让我拜祭阿娘的许诺?阿铮就这样走进我的生活,我也就这样走进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