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南方人,可虽说是南方,却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放寒假后会下雪,小朋友可以堆雪人玩。后来渐渐下雪的寒假少了,但也总有那么几天会下点雪籽意思意思。可再后来,连雪籽都无影无踪,竟真的变成“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了。
到北京上大学后,我最期待的,是冬天能看到雪。大一上学期的初雪的那天,在宿舍被窗外的喧哗吵醒,擦了擦蒙着一层水雾的窗户,惊喜地发现楼前的空地上已覆盖着浅浅一层白色。天空阴沉沉的,可细看却能发现片片雪花不疾不徐地飘落,停在窗外早已光秃秃的树枝上,树下停着的自行车上,还有女生宿舍门口冻得直跺脚的男同学的肩头上。
对着窗外的一派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我却再也想不起儿时的雪景是什么样了,只记得穿着高筒胶鞋的脚丫踩在雪里,被冻得脚趾冰凉。
雪地里有人转着圈拍照片和视频,有人疯跑疯闹,宿舍一东北女孩在一旁暗笑:“一看就是广东来的,没见过雪。”
Clemence就是广州人,不知道她长多大才见的雪呢?下次问问她。
我在大堂独自值夜班,今天的入住率不到百分之四十,超过一半的房间空着。春节期间酒店的客人一直很少,让我们这些值班的还挺清闲,员工餐厅也因为过年而很贴心地加了菜。酒店大堂的圣诞树被换成了金元宝和财神爷,年三十和年初一这两天,大堂背景音乐都很应景地换成了《新年好》和广东话版的《恭喜发财》。北京大大小小街道两旁的街灯都挂着通电的红灯笼和平安街,忽然间大街上的车就少了许多,可超市里的人却是平时的好几倍,每个人都比以往豪气得多地往手推车里扔各种食物。
年,又过年。
可今年冬天,北京竟没有下雪。过年前几天北京气温已经低于零下十度,许多南方地区都反常地降雪了,可北京却依然没有。
没有雪,没有烟花,没有闹腾的春晚。
我委婉地拒绝了Fiona让我去她家过年的邀请,把这个“年”就这样静悄悄地过了。
我曾幻想过或许他会发现我没有回家,怕我独自一人在北京孤单而来找我。事实证明,他果然没有给我这个惊喜,分手大半年了,没有人会傻乎乎地在原地不动。何况,旧情人的难以割舍除了能证明自己的魅力之外,别无他用。我闷闷地想。
我上下翻着朋友圈千篇一律的美食、美景大PK,九宫格里挤满了笑得张扬的脸。明天,春节假期就要结束,大家都会陆续到岗,带着各自老家的特产和分别一周所积攒的新鲜事,闹腾腾地把这几天的安静填满。
Doris和Nick在朋友圈的互动明显多了起来,Doris傻得要命的自拍下面总能看到Nick的点赞。听说年后Nick要被升职当主管了,挺为他高兴的。同是外地人,他又是男孩,还没有个像样的学历,想在北京生存下去的艰辛可想而知。他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显得老成很多,虽然不太爱说话,但却并不是木讷的类型,工作中很有眼力见儿,会主动和客人攀谈,很受一些常住客人的喜欢。这种踏实工作的人和Doris这种神经大条的人在一起,彼此互补,或许更合适吧。不过,二十出头的恋情,是否合适难道重要么?不合适就换人咯,来日方长。
Fiona的朋友圈则一改常态,发了些感伤的字句配上一首低迷的歌或者阴郁的图片。一看就是和Oliver闹了别扭,在朋友圈里找存在感。
而Clemence还是和平时一样,深度潜水,如果不是大年初一那天给我发了个六百块的大红包,我都以为她失联了。Clemence从家去机场时,还是她那个同学Sam来接的她。我那次才知道,Sam不仅是她大学同学,他们两个还都是广州人,虽然去瑞士之前两人并不认识。不过,他乡遇故知,这感情自然不一般。我将Clemence分别与Sam和秦总一起的画面想象了一下,觉得好像还是和秦总一起感觉比较般配。虽然秦总比她大十几岁,但似乎只有他这种王者风范的男人才能压得住Clemence那股千年老妖婆的气势。不过Clemence每次和Sam在一起的画风又会突变,从千年老妖变成妙龄少女,说话柔柔地、动作也轻轻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但Sam却似乎很受用。
但我内心当然更倾向秦总啦,这样我顺利跳槽的成功性就大大增加啦,哈哈!
想到工作,我心情才稍微亢奋一点。虽然网上吐槽过年无趣的人很多,可像我这样连吐槽的机会都没有的人,觉得凄凉极了。真希望大家都赶紧回来工作,我有时是喜欢清静,但清静了这么些天,真是够了。
我以前的夜班,有时会在半夜三四点打电话给朋友,叫她们起床上厕所啊或者说她们姿势不对重睡啊什么的,可这几次值夜班却有了心理包袱。仿佛大家都放假而我工作,有些不好意思。
正想着漫漫长夜不知该如何排遣,前台电话响了。
“Good evening,front desk,Nikita speaking,howmay I help you?您好?”我拿起电话快速地greeting,经过一年的锻炼,我说这句话都已经不需要过脑了,完全是条件反射。
“Good什么evening?我要投诉!”一个女孩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嘴里和含了棉花似的,声调抑扬顿挫。
她一开口我就知道是谁在那抽风呢,我那么多优点不学,这种大半夜打骚扰电话给值班的同事她倒是学得挺欢。
“投诉?你怎么不头撞墙啊!”我没好气,但总算有个能说话的活人倒是觉得挺开心。
“嘿,你这什么服务态度!你们这什么五星级,把那星给我摘掉两颗。”平时被骂多了,学起来还真是惟妙惟肖。
“Fiona,你还来劲了是吧?”我被她给逗乐了。
“过年好无聊啊。”她叹口气,把无聊二字拖得长长的。
“上夜班更无聊。”同是无聊的情况,我更愿意躺着无聊。
“我就知道!等着,我陪你玩儿来了。”说完她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正莫名其妙着呢,没五分钟,就看Fiona穿着件巨厚的黑色羽绒服风风火火地就走进大堂。这小子还真来了?!
“大晚上的,就这个了,你凑合着吃吧。”她从棉被一般的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麦当劳的纸袋,里面有杯热咖啡和两对炸翅。我正准备递给她一个鸡翅,她摇摇手说不用,她自己有,接着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厅啤酒,“哧”地一声打开,看啤酒泡要冒出来了赶紧怼着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她这什么羽绒服,衣服兜竟然这么大。
“你这什么情况?大半夜的跑这买醉来了?”我喝了口咖啡,还是热的,又吃了口辣翅,也挺酥脆。有徒弟就是好啊,知道孝敬我,算是没白疼她没白替她挨那么多骂。
“这不是怕你自己在这孤独寂寞冷嘛……”
“你少来,到底啥事儿?”肯定是感情问题,跑我这倒苦水来了。
“呜呜呜呜,师父,怎么办,Oliver人间蒸发了,这几天我都找不到他。”果不其然,她佯装哇哇大哭。但我知道,她大概在前几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是真哭,到今晚实在忍不住,才来找我的。
“几天了?”
“就这三四天,放假前两天他还给我发消息报平安,之后就没信儿了。”她仰头咕咚咕咚又是喝了一大口,又像是着急又像是气愤,可能两者都有。
“会不会是手机出问题了?”
“反正他回来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听她在那否则个没完,真是没出息。
“没什么。”她眼神暗下去,仰头又是咕咚咕咚两口,不大一会那厅啤酒已经被她喝完。她把啤酒瓶捏扁,扔一旁垃圾桶,从兜里又掏出一瓶。我惊呆了,那到底是件什么衣服,竟然能装这么多东西。
“一过年,我才发现我们的关系好脆弱,全靠手机维系。除了通过他的微信、facebook、twitter账号之外,我对他的世界就没有更多的了解了。”
“现代社会,不是很多人都这样吗?社交网络就是他们的全部啊。”
“但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吧。”
“那应该是哪样呢?”我问她,也问自己。
人与人的关系已经逐渐从线下退化到线上,与其当面相对无言,尴尬找话题,不如彼此都退到屏幕之后,通过各类社交软件来了解他人和他人互动安全得多。然而也正是如此,我们越来越被手机绑架,离开手机后,不但无法工作,连正常沟通都变得难以继续了。
“不仅是你,现在多得是与手机恋爱的人。你想要更多的安全感,就需要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更加了解他才行。”
一杯热咖啡几块鸡翅进肚里,我整个人都有了力气。北京的冬天天亮得很晚,当我们发现日光照进大堂时,已经到换班的时间。阳光轻快地在大理石地板上跳跃,也给熬了通宵的我们两个灌输了些许的气力。
我去更衣室快速换了工服,妆都懒得缷就跑出来和Fiona会和。或许是她连喝三瓶啤酒把自己喝嗨了,也可能是我这件“南孚电池”羽绒服一下又触发了她的笑点,我从员工通道整个人缩羽绒服里往她那边跑时,她就和触电了似的笑得整个人都在那床被子似的羽绒服里哆嗦。风这么大,我才懒得理她,接着往家的方向小跑,想快点钻入我温暖的小床,Fiona也双手插兜在后面跟着小跑,但那狂妄的笑声依然不停。我估摸着她是想和我一起回家,征用Clemence的床了。
忽然,Fiona那神经质的“哈哈”大笑转化成了一声凄厉地“啊”~。我转头一看,发现她被英蓝大厦门口那个拦车的铁链子绊了个狗吃屎,远看就像是个流浪汉缩在他的睡袋里。不仅如此,她因为跑得快、摔得急嘴还是笑着大张开的,所以她被绊倒时直接是牙磕到地上,两只手还揣兜里。
我看她怎么摔没声儿了,怕是疼得厉害。此情此景,再嘲笑她就太没人性了,我强忍住笑,赶紧跑过看她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