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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天宝十二载五月十二日 巳时至午时

狸奴找寻了好一会儿,才在斋堂附近,发现了正往柏树上爬的地黄粥。那只常被它滋扰的白猫也在一边,懒懒地卧在花荫下,似睡非睡。地黄粥看见狸奴来了,大概想起了被她和杨炎喂苦药的惨痛经历,嗖地溜下树来,向后院蹿去。

它快,狸奴更快。她一把捞住地黄粥,抱在怀里,查看它的双眼:“看你四处乱走,就知你已大好了。”见它的眼睛晶亮有神,像是上等的瑟瑟,再不似前些日子一样流脓,狸奴不禁咧开了嘴,揉了揉橘猫的脸。

地黄粥散漫惯了,并不肯留在狸奴家里由她照顾。因此,这几日她得空便跑到它常居的龙兴观里,给它清洁伤处。

如今见地黄粥彻底痊愈,狸奴便任由它去玩耍,她自己则抱膝坐在斋堂外发呆。那日荐福寺陌生男子的来头,她并不清楚,预备下次见到李起时,报与他听。但这并非她心头最大的困惑。

在崔妃点透了“他喜欢你”之后,这六天来她没见过杨炎。二人既不在同一个官署,也并非住在同一坊里,等闲难以一晤,本属自然。她虽明知这一点,仍是留了心,每天来龙兴观照料地黄粥时,要么极早,要么极晚,正是为了避免见到他。

一来,契苾的从妹因他郁郁而终,而契苾又待她好,她实在无法无视;二来,李起令她着意交结杨炎,这既非她所长,又使她羞惭;三来……

她不知道如何与一个“喜欢”她的男子相处,甚至感到害怕。

在幽州时,恋慕她的儿郎众多。可她从小就爱骑射和技击,总要拉着身边的少年们比试,偏偏她天生力大,总是能赢。就连在左臂上刺了“生不怕节度使”,右臂上劄了“死不畏阎罗王”?[1]的恶少,也被她打得低头服软。且她的母亲安氏身世飘零,内心以美貌为福薄之相,并不教她妆点自己,取媚于人。长此以往,周围的少年们也就绝了绮念,只将她当成一个力气超群的技击好手,一个豪放爽朗的侪辈友人。至于她的殊色,反而没人留意了。

狸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听蝉鸣和道士们的诵经声。睡意渐浓的时候,隐隐听到前院道士的说话声:“……杨郎怎地又来了?”

“我昨日去了慈恩寺,又细细看了王郎中、郑广文[2]画壁之作,想着要与吴道子的画比较一番。”

“只是为了壁画么?我还道我们观中有甚么仙人,与杨郎期于九垓之外哩。哈哈!”

“炎生就凡胎俗眼,浊气盈于百骸,既无洞达幽明之能,何敢望太清、钧天之境?道长取笑了。不过,”那人的话音顿了顿,“龙兴观中,确有一件牵系我心神之物。”

“何物?”

“一只……猫。”

他说“猫”的时候,语中颇带笑意,似乎还刻意将“猫”字咬得重了些,狸奴脸上没来由地一热。她听见他们渐渐向这边走来,登时困意全消,迅速站起,扫视四周,却见并无可以藏匿的地方。慌不择路之下,她飞快地躲进了斋堂。

朝食时间刚过不久,几个道士正在清洗菜蔬,准备午饭。见狸奴进门,一个小道士招呼道:“小娘子,你有甚事体?肚饿么?还剩几块花糕,你只管吃。”

狸奴天天来观里找地黄粥玩,和道士们很混了个脸熟。她溜到小道士身边,悄声道:“存真,我在这里待上片刻,你只作不曾见我。”

小道士存真诧异道:“小娘子,你……”狸奴听外面的说话声越来越近,连忙冲他做个噤声的手势,一矮身躲在了他旁边。存真站在一张靠近角落的高足几案后面,狸奴只要躲在他左后方,门口的人视线便会被存真和几案遮住,看不见她。

“今日实在太热了。存真、皓华,可有多余的瓜果么?与我两个,我同杨郎分食。”道士说道。

“有、有,韦县尉家昨日施舍了嘉庆子,还有梨子。”存真是在场几人中年纪最小的,勤谨自觉,闻言便转身去取瓜果,却见狸奴蹲在旁边,大眼睛骨碌碌转着,透出一股不安的神气,垂落地上的红裙则明艳如五月榴花,鲜明耀目。小道士脑中一热,鼻端仿佛嗅到了少女身上的香气,一只脚便踏错了地方,正好踩在狸奴的裙角上。眼见少女瞪大了眼睛,小道士更加慌了,左脚绊住右脚,向前扑倒,胡乱抓扶的右手扫倒了案上的胡椒盒子。小半盒胡椒粉,尽数洒在了狸奴的脸上身上。狸奴伸袖乱擦,但她不仅迷了眼,鼻子也是其痒无比,再三克制,仍是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

斋堂中寂静了数息。存真简直要哭出来了,他不止差点伤着身旁这个好看的小娘子,还将金贵无比的胡椒粉打翻了。狸奴满心绝望,慢腾腾地从高足几案后站了起来,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高师父。公南兄。”

杨炎忽觉心尖轻轻一颤。少女的脸被细细的汗水洗濯得明净动人,眼眶微微泛红,映着她湛蓝的眸子和上挑的眼角,有种说不出的媚意。可她对自己的媚态又分明一无所知,只顾咧着嘴傻笑。

狸奴不待他们追问,就夺门而出,口中道:“高师父、公南兄,对不住了,我家中还有事,我去了!高师父,你不要责罚存真……”

她一路小跑,直到进了家门,才喘了口气,走到咄陆旁边,将脸贴在它的头上,哀叫道:“你说,我为甚么这般蠢笨?我为甚么总是这般蠢笨?”

咄陆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低头去吃草料。狸奴愤愤道:“连你也嫌我。这世上除了阿娘和薛四,就没有不嫌我的。人如此,马亦如此。”

“薛四是谁?”院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狸奴动作一滞,抬头道:“你来做甚么?”

“我来问你薛四是谁。”杨炎笑眯眯地走进小院,扯过胡床坐下,就如在自己家里一般随意。

“薛四是薛仁贵将军的孙儿。他也蠢笨得很,全无薛将军的机智,所以他不嫌我。我临行时,他将自家的貂裘解下来送我。你说,他可不是个痴汉[3]么?长安较幽州温暖多了,哪里要穿貂裘。”狸奴瓮声瓮气地说着,说到最后,眼睛忽然有点酸涩。一定是胡椒迷了眼的缘故,她想。

杨炎眼底掠过一丝玩味,笑道:“他待你很好。”

狸奴点点头,又摇摇头:“嗐,我真不知他是好心还是顽劣。连咄陆都是他送给我的,可他又讥嘲我,说我的头发与咄陆的鬃毛同色,甚么‘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我便打他。”

“这个薛四郎生得好看么?”杨炎状若无意地问道。

狸奴一时没有明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如你好看。”

“那我就放心了。”

狸奴瞪着他:“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杨炎望着天上的流云,悠悠道:“何六娘以为我的话是甚么意思,我的话就是甚么意思。”

狸奴没来由地心头火起,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的脸。她没见过哪个男子能将乌纱幞头戴得如此风度潇洒,纵在夏日,也不显得沉闷。

“杨公南,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在契苾家的小娘子面前也说过这些话?我听说,你曾经招惹契苾家的小娘子,使她伤心难过。”狸奴望着对方微愕的眼神,越说越快,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愤激:“薛四不如你好看。可薛四从来只与狎邪女厮混,绝不招惹良家女子。”

杨炎慢慢站起身。他身量高挑,影子顿时笼罩了她的身体——他一向喜欢这样替她遮挡阳光。狸奴负气向外踏了一步,耳中听到他温醇而冷静的嗓音:“六娘,契苾小娘子不是我害死的。她的事,别有缘故。”

“甚么缘故?”

“我不能说。”他平静回答。

狸奴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手腕却被他拉住。她下意识一甩,却没能挣脱,抬头看着他。四目相对,鼻端袭来隐约的柑橘清香,她听见他耳语般轻声说:“六娘,你要信我。”

他的脸生得俊逸,渭水般清澈的眼,悬胆般挺秀的鼻,弧度正好的唇角。她当然希望从这么好看的唇齿中吐出的都是真话,可她又想,自己太蠢笨,恐怕是不能分辨真伪的。李起还要她交结杨炎,探听哥舒翰的事情,可这怎么做得到?她只擅长骑射和打人。

她别过脸,呼吸中带了浅浅的呜咽。京城通行的道理,和河北不一样。她不懂京城的道理,也没人教过她。她是野地里的莠草,在京城精致的池台园圃中活不下去。

杨炎眼中浮起悲悯的情绪,嘴唇微动,正要说甚么,忽然院门口有人高声询问:“这是何氏女的家么?”

狸奴迷惘间答道:“是。”话音未落,已有几个魁梧健壮的黑衣男子闯了进来,有两人手持棍棒绳索,显然来者不善。当先一人走到她面前,冷冷道:“何六娘,你散播谣言,挑拨大唐与突厥、回纥。我们奉杨右相、吉中丞之命,将你下御史台狱鞫问。”

注释

[1]刺字:这个原本出自《酉阳杂俎》,晚唐时京城某张姓恶少在左臂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臂刺“死不畏阎罗王”,我借来给盛唐的幽州用用,改成了“生不怕节度使”。

[2]郑广文:依《历代名画记》,慈恩寺有王维、郑虔所作的壁画。郑虔曾任广文馆博士,故称“郑广文”。

[3]痴汉:我觉得这个大概不用解释吧?唐朝的痴汉是用来骂人“傻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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