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鸥第一次对母亲说了重话。
母亲不吭一声,一手叉腰,一手扶墙,蹒跚着摸到八仙桌前,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像,慢慢地坐下来。她泪如泉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头低低的,在哭个不停。
这个时候,沙鸥觉得很对不起母亲,有一种很内疚的感觉。
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过了一会儿,沙鸥眼睛湿润,声音沙哑,向母亲说道:“妈妈,我刚才说话太冲了,真的很对不起。”
母亲依然抽抽泣泣,但气色稍微好一点,沙鸥的心得到一些安慰。他想对母亲说点什么,然而,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便去洗漱间,拿了一条毛巾给母亲擦泪水。
突然,母亲抓起沙鸥伸过去的手,急切地放到自己的口中,狠狠地咬着不放,似带着极大的仇恨,两眼射出凶狠的目光。
“哎哟哟!”沙鸥没有防备,母亲突如其来,迅雷不及掩耳,一口咬住他的手背,痛得嗷嗷直叫。
他不去反抗,也没有强制性地拉回自己的手,在开始的一阵刺痛过后,手背的痛感渐渐地麻木。
除了刚咬时,自然地发出的叫声外,没有言语,他心想,让母亲咬吧,或许,把心中的怨恨发泄完,可能就会以平常心来面对他们兄弟俩。
“我这个傻儿子,怎么不叫呀,你可知道,我的心,比你咬着的手背还要痛得多。”母亲终于松开牙,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说。
“如果咬掉一块肉,能消除妈妈心中的恨铁不成钢,那就使劲地咬吧。”沙鸥看着自己手背上两弯半月形的牙印,有一个较深的牙印,能看到红红的血丝,他没有擦去,真心地想让母亲咬,因为没有什么良策,来消解母亲对沙鹏投案自首的烦忧。
沙鸥意想不到,母亲竟然向他轻声地安慰:“我现在不怪责你了,只要你好,就好。”
说完,母亲站起来。仔细地看着,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客厅正面墙上,贴满沙鹏从小学到高中获得的大大小小奖状,伸出颤抖的手,一张张地抚摸。
走进沙鸥与沙鹏兄弟俩住的房间,母亲拿起靠在门后的红樱枪,那可是她心爱的叉衣棍做成的。为沙鸥学军拉练,立下功劳,见证了沙鸥与王潇潇的情豆初开。
翻看兄弟俩从小到大的照片,一张喜欢的雪景照,母亲指着照片中的一块搓衣板,笑着说:“那是我的搓衣板,看,小宝滑得真开心。”
沙鸥想起小时候,结冰的路面,是他们兄弟与小伙伴们快乐的天堂。
那次,沙鹏偷出家里木质搓衣板当滑雪板,把有齿的一面放在上面,正好在脚底有一个阻力,平整的一面,顺着略有坡度的结冰马路,快速下滑,既兴奋又刺激。如果是平地上,就把自己的书包抱在胸前,书包带子让一个同学在前面拉着走,人多的时候,后背上还有几双小手在推着人跑。大家轮着坐搓衣板滑冰,其乐无穷。
还有一次,肉联厂宿舍里的几个小伙伴,在搭雪人,沙鹏走近一看,觉得雪人没有活起来,跑回家,偷来一根红萝卜,插在上面,做雪人的鼻子,两块小煤球安放在雪人眼睛的位置,小伙伴们高兴得连续几天,都从各自的家里带好吃的东西塞给沙鹏。
想到这些快乐的时光,沙鸥向母亲动情地说:“人要是长不大,是多么的好,长大了,就要被人世间困住,怎么就有这么多的烦恼。”
母亲合上影集,放到书架上,对沙鸥说:“你爸爸说的,父母给不了你世界上最好的,一定会在能力范围内给你最好的。不可能成为你永远的依靠,能帮到你,是你的幸运。如果帮不了多少,有时可能还会帮倒忙,那是对你的考验,能成熟一些,快快长大,你的人生,你负全责。”
“这么说来,妈妈能接受弟弟投案自首了。”沙鸥看到母亲态度的转变,高兴地去端把椅子,让母亲坐下说。
“我不是有意与沙鹏作对。眼泪是往下流的,人是往下疼的。
世上很难找到狠心的父母,哪一位父母不是苦挣苦熬地拉巴孩子,掏心掏肺地抚育儿女。哪一位父母不是天天记挂着自己的孩子,即使成家立业还常常千叮咛万嘱咐,竭尽所能地给孩子添补。哪一位父母不是把儿女养大成人,到了该享清福的时候,却放着清福不享,而是选择继续劳作,自己养活自己。
趁着自己还能干得动,多干一点是一点,能干一天是一天,不到万不得已,不给孩子添麻烦。只希望孩子过得好,从不愿给孩子添哪怕一丁点儿的麻烦。”
听着母亲说的时候,沙鸥有些情难自己,心潮澎湃。母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难能可贵的是第一次说出“帮倒忙”,意识到她错误式的教育与帮助。
他劝慰道:“我知道妈妈是为了沙鹏好。这一次与沙鹏交心,他对我说,一直没有振作,分配到京城机关单位上班,阴影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难以散去,有点萎靡不振,没有刚上大学时的那一种锐气,整天心事重重,眼神游离,外人不免有闲言碎语。
这样的日子很彷徨,也很迷茫空虚。失恋敲响他人生的警钟,不能再这样耗着了,否则,人生的希望之火将渐渐熄灭,
他觉得现在的人生是一手糟糕的牌,无法打下去,如果继续坚持,将要输掉整个未来。想一想,很害怕,所以,一定要搬掉心中的这块大石头。”
“还来得及吗?”母亲担心地问。
“刘备四十还在编草鞋呢,他还年轻,人生随时可以开始。”沙鸥坚定地说,“不要因为失去一双鞋而沮丧,想想残奥会上还有双腿全无的勇士在博羿呢!不要在唉声叹气中迷失真实的自己。”
“小时候,你们听我的。现在,我老了,不中用了,也是应该听你们的。”母亲似乎听进去了,起身走到客厅,还没站稳,回头与沙鸥商量着说,“事情起因在我,为了保住沙鹏的金饭碗,我去投案自首,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