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我相当佩服你。”
“你应该挺失望我的才对。”
“‘失望’是对自己的失望，识人不准；‘佩服’是说你的行动力真的很强。”她竟然浮起微微的笑意，“说真的我很看好你，如果以后还有合作机会的话。”
“这样一点都不好。”
“怎么不好了？”
“太累了。”
“是啊。不过能对别人或自己下得了狠心也是一种本事——我还以为你说‘这样一点都不好’是因为会有内疚，看来还是我多想了。”
“内疚是累的一种形式。”
“不用解释了。”她为什么还要和他说这些，心软忍不住坦诚，“以后的面试可以突出自己‘行动力强’的优点，顺便拿这件事当例子。不过建议尽量在新公司呆满一年以上，虽然有可能他们做的阶段规划也是空话，一进公司总会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事。培养一些耐心吧。”
“对，使命感和契约精神，和你一比我差远了。”
“可以理解你。但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一定会先回报帮助我的人。我说的耐心指的不是责任感，就是说能沉下心做事，不要浮躁或惊慌失措。”
“你说的对，我不够沉，而且没有定力，外界言语很容易动摇我。”
此刻懊悔情绪占了上风。“我的错误是当时告诉你有可能被辞退，或者说当时这么告诉你的时候，应该明确让你不要担心，表明我会帮你。”
八分钟后他发来回复：
“如果你当时只是和总助一样的语气，故事确实就会不一样了。”
她手指颤抖：
“总助让我千万不要告诉你，说否则你会走的。我没有按他的指示做。其实心里想的是，如果真这么一激就走的话，也不是我看上的人了。那就算了吧。
“但你做了走的准备却没让我知道。我还以为你决心扛这份压力，因为你说自己违背了父母的意愿来上海，给我的感觉就是你想要在这里长期发展。”
“如果我没有走成，我不能让大家觉得我是一激就想退缩的人。但我其实是。”
她写得很快：“既然在意外界的看法，为什么要做表里不一的人呢？”
气得浑身发抖。但又能怎么样呢，追根溯源她说错了一句话。
十分钟后他答道：“正是由于在意外界看法，我才成了表里不一的人。”
感叹足以总结全剧，所以她为什么又要去翻聊天记录虐待自己。
总之谢谢你不是背后重击而是正面捅了一刀。虽然较多年前的自己果断许多，但和别人一比远远不够。当年身在异国，有人道貌岸然地宣称“我内心的善良简单诚恳你这种人永远理解不了”；这回是谁说的，“我对身边的朋友都很真诚，对你只是有所隐瞒”。满满的套路感真是日了狗，讲真良心不会痛吗。引用律师的说法是“作孽啊”。
如果可以随心所欲做个混蛋，还真是挺开心的吧。她也只能用微博隔空骂，不惮用上脏字，像把自己抛进广漠的树洞，反正以前发的博文他没兴趣读。一败涂地的发泄，不指名道姓的对象无意感同身受。微信吵架太累了。一点都不好，所谓愉快的春季无情地打了脸，工作以来好不容易建立的不稳定平衡被打破，“面不改色地忍着疼，只是重大的苦难无人知晓”[12]。
他不会知道有此后果，当然啦冷血动物不在意更不懂得。“生活中所有具体微小的困难都会和形而上的痛苦连接。钥匙开不了，不是门进不去的问题，是一系列哲学问题的引子；在街上迷路，不是迷路的问题，是一种宏观叙事的隐喻。”[13]碎玻璃坍塌，她不可理喻的发作。
她终究紧跟着反问：“你在意我的看法么？”
“都会在意。”他说。
“好的，希望你能一直记得吧。”
仍然得去上班，坐在他对面的位置。沉默工作，不得不下达指令时连眼皮都不抬。不想回复律师的微信，理是这个理，“从积极的角度看，他还是早走为好，时间长了按他的做派，指不定还要干出什么更奇葩更坑人的事情，比如装作和你关系很好，从而理直气壮受你的惠、占你越来越多的便宜，那岂不是更糟糕？环境压力大，新员工总会成长起来帮你分担，就当读博又带了几个师弟师妹嘛。”万一新员工也跑掉呢，她还是回了一句。“嗯……兼了一堆人的活，贵司怎么好意思不涨你薪水？虽然没什么用，但我也得说打起精神坚持，一定会有希望。”
博士来取打印的DS-160表格，中午离厂和她去南京西路的美领馆进行签证面谈，显然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不正常的高亢。技术总监焦头烂额顾不得她，只操心高企申请书，“去年的研发费用有问题，要修改审计报告——被财务部这帮人整死了！”她比总监镇定，取来纸质报告扫描新文件，压缩PDF上传，打开申报系统的电子表格改数据，输出打印，按序插入上周的两包A4纸。总监不放心装订质量，下午亲自去文印店，再远赴区科委交付材料。需要公司派车，总监让她填好用车单交给总务部。
“顺便拿了我们出门的用车单请总监签字。他居然不知道我们要去美国……好尴尬。”
“呃，我的确只和总助说过我们今天下午请假。原来他没告诉总监。”博士道。
她和博士匆匆扒两口午饭便坐车出门了。还好提前出发，否则在郊区公路上一堵两小时，肯定赶不上面签。今天进城的车有些多，不知何时才能上外环，他们得去销售部接策划专员和欧美助理。微信消息一条一条扑过来。“总监说趁着午饭时间问了一圈镇上的文印店，都没法把九厘米厚的材料胶装成一本。我听别人讲，大学边上的打印店也许搞得定，毕竟有装订盗版教材的经验。结果只有复旦那边的可以，不清楚订完之后来不来得及在下班前赶到科委。”
“不能分成两本装订吗？”
“我问总监了，回答说科委不会允许分开装订。我建议再问问他们能不能通融，这样在镇上就可以搞定。”
“是啊，跑大老远真的来不及。面签这件事老板早就知道，没预约到别的时间，下午的研发周会只能缺勤。总监上周的质量部周会请假，老板‘暗示’缺乏集体主义精神，今天无论如何不敢再请假。”压根没人通报两名属下将参加美国展会，明着架空总监；然而当事人仅仅惊讶了一瞬，立即语气如常，道展会辛苦记得注意饮食。
司机师傅在拥塞的车流中打开广播，没管后座两人聊的七七八八。
博士开始打听：“你们办公室气氛有点奇怪，我过来时吓得不敢多待一秒。”
“是……今天笼罩着低气压。”的确气闷有倾诉欲，但她想又不想说给博士听，可是难以瞒过素来刨根究底的问话者，那么拣紧要的讲。“他要辞职。”而且就在博士撞进市场组的低压云团前，她刚收到上大硕士选择回乡教书、放弃焦糖厂offer的噩耗。他说学妹应该会来吧。“难讲，”她哼了一声，“可能也先去其它公司待半个月，或者来了没两天就给别家的人事发微信。”他不言语，噼里啪啦加重敲键盘的力度，无视进门和他打招呼的博士，明明周末还在友好地讨论红枣焦糖。
“你删掉的朋友圈和他有关吗？”博士火眼金睛。
“哈哈哈哈对的只是一个比喻，”她说，“形容心情非常不好。”
“还以为你又被人甩了。”
“不是……你哪来的‘又’字？”她不禁诘问道。
“啊我胡说的，难道说中了？”
她翻个白眼不理边上这位。开玩笑啦，博士安慰道，这时候辞职确实糟心；最初换谁都不好受，日后见多了也就没什么，数数创新团队建立到现在研发部走了多少人。噢对，她想起来早上瞥到技术总监案头风味副主任的辞职信，竟然是手写的，虽说抄了网上的模板。倒符合副主任的老派调性，经常在办公室拿个小紫砂壶泡茶，抿一口两眼放空曰寻找研究灵感。博士说，刚下最后通牒副主任便开始行动，比上班的效率高得多，一周内谈妥某家基金公司的分析师岗位；总助该是很满意了，周五副主任交接完毕，恰好赶在下周一学妹入职前消失。
女友也想跳槽，博士叹道，但一个只做了两年底层销售的本科生，念的又是商务英语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专业，能找到什么更好的工作。安心待在焦糖厂不好么，她问。总得为将来打算，结了婚公司上下肯定就知道我俩的关系，到时至少有一个人不得不走，现在先观察合适的跳槽机会。博士自己不考虑离职么，她心想，可能想着日后取代总监吧，升职空间比女友大。扪心自问，她也真切筹划过她和他的未来，或有的恋爱成形之前脑补粗疏蓝图；猜到他不会待得长久，那么由他先觅好的出路，她在焦糖厂摸爬滚打混得资历再另谋高就。
说笑罢了人家根本不领情，她还是去看总助发来的新邮件好了，另一份新员工培训计划。在领馆大厅弯弯绕了半个世纪又出了些岔子，好歹面谈完下楼拿回手机。不及读邮件，总监在微信那头几乎雀跃：“问过了，申请书可以装订成两本！已经订好了，花了两小时！评审专家一定要被我们感动到直接通过！”总算有件事可以吁气，放一放悬着的心。
学妹的半年培训计划表，总助喊她明早一同讨论确定方案。老板看重，亦安上“总经理助理”头衔，要求第一总助、技术总监和营销总监亲自带教。为了总览首站研发部的全局，总助基于她的原版部门新人培训计划拟好初稿，又摘录几段市场组工作指南；内容丰富看起来构思美好，老板知道全是总助的功劳。先向被教育者选择性地部分透露培训方案，总助认为全盘托出有吓跑学妹的风险。您做得对，她苦笑道学妹不一定被吓到，依照管理层的脾性，风险在于计划走形失却初衷。
“今天你们的网站会议怎样？”她问。
文案被批驳“不够亲切易懂”，外观设计倒是满足老板的喜好，至于总体呈现，一个词“不行”打消新版网站上半年上线的希望。总助哀叹：“奖金遥遥无期。”
“好吧……到时他应得的奖金都归我就行。”她说。
总助弹出一排“呵呵”表情：“别提了……他一去就被老板击沉了。”
“哟？不是说老板评价图片不错么？”
“很快就被问出实验没怎么在做。”
“人家都离职了也不在乎被骂咯，我猜他连忙把锅甩给了总助您。”
“应该吧。现在就盼着安稳度过最后几天，千万不能提早结束。好好多用他，也只能这样了。”
“哎，控制不住情绪，到现在都气得肝疼。明明都在找工作了还在请我帮他……”
“他危机处理可以的。”总助苦笑，“没事，可以找我聊。难免会有被背叛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