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宝订购的咖啡色遮阳伞，没打开过，一路紧紧捆扎着飞抵展馆。小口大肚的塑料桶配套固定伞柄，此时他们终于想起查阅说明书，曰灌水或黄沙才够分量。桶拎进厕所，洗手盆的龙头太短伸不到桶口。说明书告诉他们需要零点三吨沙子。尴尬闲坐的Cara只好自告奋勇。策划说和她一起去。城郊的建材商店，两个明显不是本地人的姑娘在防水涂料花园铲冲击钻的包围圈里晕头转向，Cara的欧洲学生公寓居住经验毫无用处。想不到这是她俩在拉斯维加斯逛的第一间大型商场。
好不容易和店员讲明白不是盆栽土不是硅藻泥，她们终于从角落的货架底部拖出朴实无华的袋装黄沙，库存恰好够数目。困难在于怎么回去。拨通出租车公司的叫车电话被拒绝预约，“我们无法回拨国外的手机号，不能通知您司机行程”；工作人员可以帮忙吗，“请去出口处的服务中心”；服务中心不负责处理顾客不便打车的事儿；打算狠心花掉高额流量费下载从未用过的Uber，网络信号不行。听天由命候着下一位打车前来的家装客户，待在店门里头怎么拦即停即走的出租车，室外廊下50°C挨不住，她俩轮流经受冰火两重天的桑拿。
手势机械元神出窍，她不知自己是简单走神或是中暑。一屁股坐下来吹冷风的时候已经不欲提及上述煎熬。大家轮流往狭小的桶口里灌沙子，拿张广告传单卷成漏斗，细沙子湿答答，黏在漏斗里不下落。拍打两下，另一根纸卷儿捅一捅，再倾入二两。配合作业的同伴搁下几十斤重的黄沙袋歇会。灰头土脸顾不上掸掸，拎沙包的抻胳膊，灌沙子的揉脖颈，继续重复西西弗斯似的流沙仪式。没扶住漏斗，一捧湿沙全糊到裤腿上。灌了两个多小时精疲力竭，七八十公斤沙子看来能固定住一边的阳伞，另一边再撑一把，直径过大打了架。太好了不用重复无效劳动，展馆要关门了，剩下的沙袋都丢掉吧。
“白天宏伟专业的布展，晚间光鲜亮丽的不夜城，旁人眼红身在福中，真相是无法解决自身眼红，从下飞机起眼睛持续充血至今，没法适应相对湿度5%的鬼地方。总监说祝你们步步高升飞黄腾达——腾云驾雾的昏迷，高空体验实打实独此一份。自从清华跑路后就没什么好事儿，整个6月生活不易，难说有几天睡眠超过五小时。现在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半，枯坐于迎接老板太子和欧美销售团队的接风宴席，高档餐厅等上菜就要一个钟头，结束还得回房间煮奶茶。明天上午七点全体集合，准备展位首日开张。”
羡慕你充实的人生。高中同学给她分组可见的朋友圈留言。
哪有，她说，好好的研发工程师沦落成奶茶小妹。
喔，可你是去美国做奶茶诶！
打起精神，房间台灯下溶解白砂糖和焦烧糖制糖浆，红茶粉装入纱布袋浸一宿冷泡茶；操作步骤与3月有所不同，明天，不，是今天上午前往会展中心兑好成品拿铁，再按需分杯供应。常温饮料算不得困难，Cara须以太子为榜样；去年在芝加哥展会供应自制卤肉饭，展位不许使用加热设施，太子利用酒店浴缸完成批量烹饪。榜样自夸卤肉饭的高人气，Cara心生疑问“浴缸拌饭能吃吗”，却没敢当面调侃；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展会首日带上的搅拌棒不够长，她情急拆下公司宣传照的半拉相框，搅匀黏在冷饮机桶底的糖浆。
后厨无心之失不能提，Cara的出品可是专业水准；榜样称她“奶茶西施”，饮料厂商给出赞美——被一个路过的星巴克市场经理表扬了。营销总监催她倒一杯：“严总刚过来，坐在后边伞底下。”
没穿美国展团统一定制的衬衫，严总仍身着Polo衫，领子一如既往立起来；抿一抿焦糖拿铁面露微笑，又咕嘟一大口：“味道真不错！还是3月总助那个配方？”
“是3月的配方，”冷饮机边站了一个上午，Cara仍须坐姿端庄：点头，嘴角上扬，笑容得体，“最早的方子来自总助开奶茶店的朋友，是我修改成使用焦烧糖的版本。”
严总道：“和上回比起来，严总感觉今天的奶茶滋味更加醇厚？”
“3月我们供应了热饮，加热后茶的苦涩味较重，这款红茶拿铁更适合冷饮。使用的焦烧糖依然是2月中试的样品，放置四个月，产品内部仍在缓慢地焦糖化，带有刺激性味道的小分子减少，整体香气变得柔和。所以我想，如果我们正式生产焦烧糖，产品上市销售前也许可以先在仓库中贮藏陈化一段时间。”
“应用区先让他们看顾，你坐一会。”或许刚才逛展走得累了，严总让Cara再斟一杯奶茶，要和她深入聊聊工作。“文件组这两个星期运行得怎么样？每周组会内容要及时向严总汇报。”
“按照上次的分工，彼此衔接得挺顺畅。”Cara说，“这周我在美国不便碰头，小组工作在微信群里交流过了。”
“还是得多关心组员，尤其是团队里的新人，小颜需要尽快熟悉起来。”
“小颜很棒，手脚麻利思路清晰。上周我让她查十来个目的地国家的焦糖色标准，她一下午就搞定。文件专员搜集得不全，现在各国食品安全法规的汇总我都交给她了。”Cara应该讲讲新的工作思路，“我们俩正在整理文件专员的遗留资料，找了一家云平台搭建文件组的档案库。首先上传备份研发部的全套工艺规范，接下来协同相关部门更新原料、产品及包材质量文档，年内完成所有文件的数字化标准化，以符合新的食安体系认证要求。目前大家渐渐熟悉了云平台工作流程，已经开始在线协作填写客户调查表，这样方便修改审核，省去邮件传来传去的麻烦。”
“提高效率是好事。你要留心资料密级，别让不相干的同事接触到关键信息。”
“这是自然。”Cara道，咽下四个字“但没必要”。心想她经手的仅仅是管理流程条例产品检测数据之类，产品配方见过，哪个型号葡萄糖氢氧化钠百分比各多少全是假的。不是她能够过问的内容，“这没必要上传吧，填表而已，我给你面向客户的配方表”，真实配方由高工掌握。但她不好确证高工手中配方的真实性，或者说他丢出来的那张纸——老厂停产，高工负责在新厂搭红烧汁临时车间，环保助理受命调整配方，整整一周甚至模仿不了旧样品，这才发现高工给错原料配比。
“严总在家煎牛排，搭配我们的红烧牛肉汁，双重滋味相当美妙。”严总自诩直管研发部，竟不晓得红烧牛肉汁的成分——环保助理和Cara讲过，原先主料是牛肉碎，后来货源紧张改用更贵的牛腿肉，大客户台资休闲食品集团却不乐意，要求以“牛味更重”的牛肺和牛油替换——浇在A5和牛上面，活生生的暴殄天物。颜岩说得对，老板全身是脑洞。上星期学妹刚被老板叫去谈话，开发苹果焦糖；听上去比红茶焦糖靠谱一点，红茶熬得出糖嘛。
焦糖加入红茶提取物，Cara纠正学妹，想想杭的红枣焦糖，老板一天一个花样。话又说回来，杭刚进厂时纯属野生放养，颇受严总关注的小颜算是幸运。颜岩道，找你和我做苹果焦糖，希望他没太严肃。她无奈回复，我确实想做研发，可是我们俩哪有动手实验的时间。给颜岩贴了一份杭的PDF。这是干儿子的开题报告吗。对，可以算作风味焦糖调研报告了，我打算有空时候再扩充一点儿，做个专题汇报。
“Cara你来开发风味焦糖吧，”严总饮尽手中的拿铁，“味觉灵敏，又有研发能力。小颜经验不足就不让她参与了。这事不急，可以慢慢来，长线工作没有时间期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