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委通知技术总监，贵司的科创结项报告两天后答辩。前期拖延许久，理论上五年前启动的为期两年的项目，今年7月终于安排结项；谁料还得答辩，而且这么火急火燎。幸好我出差回来了，总监大吐一口气。Cara乖巧应道，我明天准备好附件材料，您需要我来制作PPT吗。要的，做得简单点吧，科委资助款才15万元，想来是走个过场。
大意了，三位评审专家喷得总监脸都绿了。专家们没管所谓的创新技术是否先进——事实上《二次发酵酱油调味料的产业化》哪来产业化，“二次发酵”至今只是研发部的实验课题，不过申请科研基金时司空见惯的把戏——揪着资金落实与支出情况不放，“预算总额1000万元，实际费用总额仅仅402万元？”完成比例太低了，没花满1000万元，那15万元资助拿不到手。
她又得去财务部和总账会计扯皮半天，“科委的新要求，我们需要重新计算近三年的项目经费使用明细，提交研发费用加计扣除证明，实在麻烦您了！对对，实际支出凑到980万是OK的”；就为了15万元，她问总监，犯得着耗费这么多精力？总监道，下次不申请了，还是高新技术企业要紧，减税额是实打实的；昨天左手边那位老师也是高企评审的专家，回去时我和他同路，他讲我们这回高企获评实属幸运，环保处罚书今年才下来，不影响高企申报，又说我们行政总监不会做人，不够意思。
如何“不够意思”，总监没说下去。Cara一时未觉出什么，只道自己那六千块奖金是对勤恳劳作的安慰，或许根本不必为此费心费力。而今回顾一连串“目睹之怪现状”，她笑话自己过于天真，他人不怪，是她怪罢了。颜岩幸灾乐祸地和她讲，今天奉贤食药监飞行检查[24]，查到焦糖厂的辐照记录，领导们又要焦头烂额了。
“老板问，技术总监和检查的人熟吗？回答说不熟。”颜岩摊手，“唉我就说，形势越来越严，干嘛还在做偷鸡摸狗的事情。”
“奉贤怎么查到我们这？”Cara不解，“法律规定不能辐照？”
“检查奉贤某家辐照公司的记录，追溯到我司。食品可以辐照，但是辐照品需要标识。”颜岩嗤笑，“所以查来了，老板还挺紧张的。”
“总监打算怎么办？”Cara问。
“接下来的会议就不是我能听的了。”颜岩清清嗓子，“啊，我司！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食药监飞检紧张成狗，客户审核紧张成狗，体系认证照样是狗！让我们唱吧，狗狗狗狗狗狗，严家拳的套路招式灵活……”
“秘密不可胜数，”Cara长叹，“仿佛恒河的沙，或者恒河本身。”
“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擦亮眼睛，观大厦之将倾。”
大厦朽空扶是能扶的，值不值花这番气力。想救的人在举步维艰地绣花，只有表面工夫能做。“寻找富有才华、积极进取的员工，与优秀的公司一起蜕变成长、创建未来！”公司新网站终于拥有与时俱进的整体风格，排版简洁沉稳，「加入我们」子栏目下口号写得动人；然而招聘启事一句破功：研发工程师的主要职责要点一二三四，第五点是“完成上级领导布置的其它任务”。
新版网站历时一年辗转上线，后半段时间耗在文案上，迟迟磨不出老板满意的一稿。总助递给Cara一千元奖金，“五百块奖励你的部门介绍与产品解说”，另一半归功于杭的宣传图与图标设计。“其它任务”远比研发本职一二三四重要，没见过哪家公司的上级领导让研发工程师给网站绘图写文案，也没见过让研发工程师包装产品打扫车间值夜班。总助告知Cara，网站英文版文案还得根据老板定稿的中文版本重新翻译。她说找销售部市场组嘛，他们才是负责对外宣传的部门，而且市场主管留学回来了，正好接手网站工作。总助不悦道，整个网站都是我们辛苦做的，最后的英文稿不能被他们抢走功劳。Cara暗暗冷笑，不让销售部干活让我来，功劳是您的呀。
晚餐叫的外卖没来得及吃，总助拉过椅子在她身旁坐定，絮絮唠得饭菜都凉了。啊啊我的应用厨房被否了，总助唉声叹气，我被严总狂喷两小时，他最近得躁郁症了吧。Cara噗地笑出来。你还笑，应用厨房花了我多少心血，我刚开始讲设计思路，方案都没展开，严总就按住我说“你这么搞不行”。总助你讲给我听听呗——哎呀前面铺垫太长，虽说你和严总约了一小时的会议，但他真正能听你说话的时间并不多，你得扼要讲完，给他留出发挥余地呀。
你说的有道理，严扬也是这样建议的，要求我直击要害；可是这个设计方案没通过，应用厨房估摸着严总也是不想建了，等不到下一次提交方案；现在我手头全是自己不爱干的事情，新厂技术中心的装修、车间巡检、部门管理和明年规划。严总还说我需要周末以身作则来厂干活，天哪我只是上周六参加好友婚礼，朋友圈贴照片忘记屏蔽他。哪个回市区的周末我手上停过工作？再这样下去女朋友预计保不住。
确有印象，她见到贴出的奢华婚礼场面，杭冒泡评论曰“婚车竟然是劳斯莱斯幻影加长”，附上两眼放光的表情符。心道老板亲信终有一天与自己感同身受，并无多少安慰的心思，她托腮微笑，您可是教育过我“向上管理”，怎么不管用啦。不，向上管理很有必要，总助纠正她，的确我最近忙着管理下属和各种琐事，忽视对老板的投入；老板才是我最该管理的对象，他也需要沟通和理解，要知道越高处越孤单、越寒冷；[25]Cara你接下来也要开始和老板接触了。
好的我明白，Cara说，关爱老年人嘛。她清楚总助指的是OTF项目。总助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严总没让我继续跟进美国的事，我也能稍稍轻松些；原本计划年底全部人员迁入新厂，怕是没法实现，尽量在开春前完成装修吧。谈起项目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表示太子定会对他全盘托出；Cara心想真是如此么。总助和她提过，把美国投资经验讲给父亲听；台资集团的老厂长虽已退休，仍在行业内担任高级顾问，她揣测严总应该不愿老友了解太多内情。
那天Cara吃完面回到办公室时，太子已经坐着等她了。博士从实验台边上拖来凳子大咧咧坐下，摆明要听他俩聊什么。她想莫非博士仍然自恃灵魂人物，牢记美国投资计划伊始时的空穴来风，“派驻总部的中坚力量，博士和焦糖色主任二选一”，从而不避嫌地显露对OTF项目的探询态度。上午行政总监刚刚找她签署项目保密协议，Cara觉得不妥当，不好直接开口请博士离开，拼命朝太子使眼色。
太子倒不顾忌，只管讲述“美国建厂项目目前进入第二阶段，选址工作已经完成”；地点没明说，强调公司发展要走国际化道路，准备的四千万美元资金绰绰有余。他们聊了聊焦糖废水的排放标准。太子说，环保方面余工先前做得不错，我打算让他以助理身份加入项目外围的工作组；我们现有的环保监测数据得转换成美国单位，根据联邦和地方法规要求的方法重新测算数据；需要的话，新买一批设备。博士点头，分析实验室的一部分仪器快到报废年限，趁着搬迁新厂正可换新。
不知此后太子有无认真阅读颜岩的内审报告，其中大篇幅说明质量部的检测设备陈旧，使用的检验方法自动化程度低。“大都采用传统的化学滴定法，前处理过程繁杂，且无法做到生产中间样的即时检测。”换用新式操作虽然简便，但质量部的大姐们却抱有抵触情绪——老方法耗时长，通常攒满一定数目样品后同时进行前处理，而新方法单个样品检测时间短，可以来样即检，她们便失去一部分偷懒的机会；更何况新方法的实践将节省人力削减人头，这块改革阻力不小。
老板十分赞同改革主张，后来颜岩告诉Cara这份报告的反响。最终「微生物检测」章节厘清沙门氏菌污染的源头，苏北的微生物实验室设施简陋、清洁草率，导致产品检测结果假阳性，使公司蒙受不必要的损失。“微生物实验结果极易受到环境的影响。实验室环境必须严格管理，及时去除可能影响检测结果的危害因素。”出乎Cara意料，发霉焦糖事件老板竟给了颜岩一个交代：变质的糖原料和红烧汁倒入本厂的生化池，降解后经污水系统排放；霉变焦糖取出，送往隔壁建材厂作为砖坯的原料。
“损失惨重，”颜岩叹口气，“为什么当时不处理好？老厂不得不重新烧锅炉通蒸汽，把焦糖融化成液体泵出来，一下子烧掉两万块钱。”
“总比先烧两万块再送到苏北强吧。”Cara拍拍学妹，“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