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旅期间，亚非主管曾握着她的手坦陈考虑辞职，慨叹望不见业绩增长的希望，然而上有老下有小，中年女性自己也在读书，暂时无力考虑下一个落脚处；而你，Cara，高素质人才莫在敝司乱局中浪费青春，以你的能力值得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这话怎么接，别部门的上级即使确是真心，Cara亦无法直言相告；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职业生涯首站应当潜心一阵子，忙归忙但未及必须出走的引爆点。“更好的工作”，她内心悲观，切勿以为跳槽就有新生；但总好过在当前执棋者手下彼此倾轧。
每次和其它部门的同事出差，都会有那么几位向我倾诉跑路打算；律师你说说看，我长得很值得信赖吗，她们和我分明不熟。不熟才能随便讲嘛，律师道。这倒是，不过学妹也跟我说失去工作动力。颜岩大惊小怪，厂长收入太低了吧，这么大的厂一个月没五万块还有必要待着吗。因为他们原来的厂给的更少啊，Cara道，你不要被知乎蒙蔽了双眼。颜岩不解，当年实习公司地处苏北，人事专员闲得发慌每月都能拿三万块。你不是说苏北分公司刚刚倒闭了吗，一定是给钱给得过于大方。不是的，法国公司太规矩，在中国没有活路。
律师道，讲真焦糖厂给钱不算抠，至少比我们起薪高。Cara反驳，做到厂长的年收入仅有二十万，更别说老板从来不提加薪。律师说，有位高中同学硕士毕业去了某大银行信用卡中心，年入三十万却嫌弃工作无聊，前段时间跳槽到一家小咨询；他以为咨询行业年薪起码二十万，面试时没和对方确认工资，入职后才知道每月税前八千块。
“嫌弃工作无聊……人们总在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律师不住感叹，“能有一份赚钱多且轻松的工作多好，有足够闲暇实现自我价值。想想世界上存在多少高收入的有趣工作……”
“有倒是有一些，只不过条件比较苛刻，女生需要抱紧‘贵人’。”
Cara在瑞士领事馆的活动上遇见同校学姐，投行奋斗多年，目前经营电商售卖网红零食，拉到不知第几轮投资。成功人士抿着微笑婉拒她的自荐，表示电商无需关注食品研发，OEM[29]产品玩的是“互联网+”营销；接着状若无意地转动左手三克拉钻戒，假睫毛下大眼睛亮闪闪，打量她给出建议，“你的外形条件还不错，可以考虑在金融圈发展，从而早点找到合适的对象；要利用性别优势，我一路走来都有贵人相助。”
“假如你不提投行前辈是位姐姐……‘利用性别优势’，口吻太像油腻的中年男子。”
“自诩‘独立女性’，但她也被刻板印象锁住了。”
就连呼吁平权的女性论坛亦不能免俗。主办方为与会者定制的小礼物是化妆镜，粉色的；邻座的女生吐槽“一定要选用粉色这种代表色吗”，Cara说Ipreferblue。
她在写日记。过于真实导致不适。句子里努力地植入一个又一个Cara，乔装小说故事的模样，陈述语气却像流水账。缺乏一条上扬的叙事曲线。工厂观察者，既不是屁股也不是脑袋，无权亲身参与车间无情的吵闹，亦对未来十年的战略定位不抱幻想。海归磕磕绊绊一头扎进私企，不算井底之蛙也不至于何不食肉糜。在其位有其扮相，心里却越发清楚，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想要怎样的生活？微博贴出不成章的片段，未谋面的读者与她玩笑，“外形条件不错”也是写小说的优势，网红作家照片印在书封上。她自嘲小说卖不出去，不好意思凭借写作技能忝列KOL，从美妆穿搭起家成为网红也许有微弱的可能。或者考个叉车证。法兰克福展馆回酒店的路上，她目睹一台叉车哐叽哐叽驶过，一秒忆起镇上主路飚叉车的暴伯。听学妹说苏北有位女工擅长叉车技术，能把叉车开出赛车的感觉。
活动主办方代表上台讲演，做互动游戏，请大家注视镜面冥想。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那一瞬间她突然出现一个强烈的想法——
I want to be an in fluencer.
顷刻形而上学的空气使人落泪。她深吸一口气和镜中双眼对视，想起某位不擅演讲的清华男已进化为高峰论坛的嘉宾，感觉自己方才的念头并不是那么信口开河。社恐loser被台上的意见领袖们激得斗志扬扬，竟像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扪心自问：我想影响什么，又想改变什么？我能做什么？
不努力无平权，说的是大环境，不应用来指责女性自身；个人有努力的自由，也有不努力的自由，甚至会有出于现实原因无法努力的情况。无权要求我们的姐妹必须靠自己挣脱困境，而我愿意付出我的努力，推移横亘前方的障碍。
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相信自己，要做行业精英，还要写作，发出声音。而现在并没有那么糟糕，不过是被形而下地困住，一纸上海永久居留权尚未到手；这算什么。饶有兴致地摹写江河日下的工厂，体察无意义劳动与无休止加班的切肤之痛；沮丧却不必害怕，毕竟会有出路，虽然可能晚一些。一切都值得写下来，心血不会白费。
Buchmesse？读者在她定位于Messe Frankfurt的微博下留言，去法兰克福参加书展么。是食品展，她说；但有朝一日会来书展的，已经立了上海书展的flag，何妨再立一个。
“为了突出重点、提高交流效率，参展报告应该简化地理常识普及性质的文字介绍，着重讨论市场、产品、客户板块的现况与后续工作方向。报告花了不少篇幅分析德国食品产业，这些与我司三大类产品的关联度如何？需要在各领域的页面中提及，否则就变成浮于表面的行业点评，无法激发听众的思考。”Cara笑道，“这段指示来自营销总监回复市场主管的邮件，抄送了出差团队。”
“哈哈哈当时我们不就这么认为的嘛，跟她的一比，我们的PPT哪里多和乱啊。”微信那头小美也乐了，“市场主管岂不是得大改？”
“还好吧，把百度百科复制来的删光就行。”Cara说，“郡主也在和我吐槽市场主管……你看看公众号今天的推送。”
“对哦用焦糖色复配枫糖浆，我们给她的添加比例明明是往葡萄糖浆里加焦糖色，而不是往天然枫糖浆里加……”
“所以郡主问我怎么回事嘛，和先前发给厄瓜多尔客户的配方对不上。我去问市场主管，她说因为我们没法对国内大众直接宣传‘复配枫糖浆’，感觉不太健康，就做了迂回处理。”
“迂回处理倒是改个数呀，”小美一脸黑线，“给她的配方也写上了，含10%天然枫糖浆时，复配需要添加多少焦糖色。”
“她说剂量无所谓，反正标注了要客户根据实际情况操作；还说如果真有客户感兴趣，会直接来电询问，不会拿这个比例较真。”
“那我们这么仔细研究配方干嘛……”小美不悦道。
Cara本意是使小美了解销售部的常见操作，往往一个案子不是研发部给出配方就结束，会因为此类缘故来回折腾许久。正思忖着如何把道理和小美讲明白，倏地颜岩的对话框跳上来——
环保的又来了。不用值夜班了。停产了。
（第二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