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荡荡如云一般,飘过这一生便算了。
——陈彻在梦中仰头,看着天边缓缓飘动的懒云,心中忽生此念。他数出一共是九朵云,又想起自己也是从九岁那年便在“春风酒楼”里打杂,到如今已经是……想了一阵,不知为何却有些算不清年岁了,他在梦境里坐了下来,仔细回想了一阵,才想起今年他已经十四岁了。
环顾四周,但见野草茫茫、远山灰蒙蒙的宛如酒楼掌柜的长衫,自己却正坐在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正觉惊奇,忽然周身一凉,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正站在自己的床榻前。
陈彻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道:“阿狐,你是怎么进到我屋里的?”
那小乞丐阿狐身上背着一个破布囊,也是十三四岁年纪,闻言道:“我从酒楼后门偷偷溜进来的。”说话中一双细眼滴溜溜打转,瞧着很是灵动。
陈彻道:“昨夜的饭食我给你留好了。”当即起身从屋子角落端来一个盛着不少残羹剩菜的木盘。
阿狐嘻嘻一笑,接过木盘,席地而坐,大口吃了起来。陈彻默默瞧着阿狐,见他吃得香甜,也不禁心中畅快。
阿狐是陈彻唯一的朋友。数月前,陈彻去酒楼后面倾倒剩饭,被饿了两天的阿狐撞见,阿狐便将剩饭都讨了去,道:“多可惜呀!你既不要了,就给我吧。”
此后,陈彻便每天都将客人们吃剩的饭菜攒下来,留给阿狐吃。阿狐连吃了一个多月后,说道:“咱们既是朋友,我也不能总是白吃你的……”
——正是那次,陈彻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有了一个朋友;他当时问道:“那你要怎样?”
阿狐笑道:“我给你说个江湖故事吧,一定好听!”
陈彻点头答应。其实春风酒楼也算是青州城里有数的大酒楼,常常有说书人在酒楼堂中讲述刀客剑侠的故事,他向来也不用心去听,但见阿狐兴致盎然,不忍扫了他的兴,这几个月里便听阿狐讲了许多故事,大多是听过便忘,不甚在意。
阿狐的故事都是从街头的几个老乞丐那里听来的;有时同一个故事,阿狐讲的却和说书人讲的有些不同。譬如说陈彻曾在酒楼里听过花流骊飞针杀贼、智夺镖银的故事,花流骊是庐州花家的翩翩公子,那些衣饰华贵的酒客们都爱听他的故事,但阿狐却说,花流骊实是个暗中做尽恶事的伪君子,那镖局的银子本就是花流骊自己找人假扮成山贼劫走,后来却又杀人灭口,再将镖银归还给镖局,如此既立了名声,又得了镖局谢他的一份重礼。
陈彻最能记住的便是这类故事,他每日做完酒楼里的活计便回屋睡觉,倒也懒得去辨清谁讲的是真、谁讲的是假,只是觉得这真真假假中似藏着什么东西似的,在夜里睡不着时颇可拿来咂摸回味一番,往往便能睡着了。
阿狐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菜,忽然瞥见陈彻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不禁笑道:“我这就吃完啦,吃完就讲故事。”
陈彻道:“阿狐,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寻常。”
阿狐边吃边道:“我哪里不寻常了?”
陈彻道:“你的布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你怎知道?”阿狐一笑,从破布囊里取出了一张烙饼,又道,“这饼香喷喷的,一定好吃,给你吃吧!”
陈彻没接烙饼,却也不禁笑道:“恐怕还有别的东西吧?”
阿狐顿时咦了一声,讶然道:“这可真是奇了,我本来还想卖个关子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彻道:“往常你都是晚上才来找我,今日却是晌午刚过就溜进我屋里,多半是遇到了什么事。还有就是我方才睡觉的时候,忽然觉得身上发凉,就像是……就像被人拿着刀剑架在脖子上似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下子就醒了,那凉气似乎就是从你的布袋里透出来的。”
阿狐停住了吃喝,转头打量了陈彻许久,认认真真地道:“陈彻呀陈彻,我看你才是很不寻常。”
寻思片刻,忽而神秘一笑,又道:“陈彻,你甘心做一辈子跑堂的吗?”
陈彻道:“自是不甘心。”
“好!我就知道你我都绝非、绝非那个……嗯,等闲之辈!”阿狐一拍大腿,正要好好讲抒心中的志向,却听陈彻继续道:
“我从前是在后厨打杂,这两年当了跑堂的伙计,每天都要与酒客没完没了地搭腔接话,实是太累,晚上睡觉也总梦见自己不停地说话,睡不安稳……嗯,等有机会了,我还是想回后厨打杂。”
阿狐闻言楞了片刻,道:“嗯,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陈彻道:“不然呢?”
阿狐道:“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也想做个刀客。”
陈彻道:“倒也不是不想,不过咱俩要做刀客,还差着两件事:一是咱们没刀;二是咱们不会刀法。”
阿狐笑道:“你说的很对,但那是以前,眼下么……”说着从布囊里取出了一个狭长古朴的木匣。
陈彻一怔,道:“这里面是什么?”
阿狐双手捧着木匣,低头轻轻吹了吹木匣表面,仿似上面结了蛛网似的,但陈彻却瞧见这木匣甚为光洁,显是一直被用心保管着。
阿狐神情郑重,又吹了两下,才轻声答道:“——是刀。”
陈彻道:“啊,是谁的刀,难道竟是‘飞光门’刀客的壶刀?”飞光门是青州城里名声最响、势力最盛的门派,他从前也见过几个飞光门的刀客来春风酒楼喝酒。
“飞光门哪有这么好的刀?”阿狐连连摇头,捧着木匣的手臂和木匣一起颤着,匣中发出一阵阵清鸣,“你听见了没——你也听我说过不少武林故事,该知但凡宝刀,往往在匣中便会自己震鸣起来,那是怎么也按捺不住的。”
陈彻道:“胡说,分明是你自己的胳膊在抖。”
阿狐手臂顿住,哼了一声,道:“即便如此,这也是一柄宝刀,你看过便知。”——当即打开了木匣。
陈彻凑过头去,只觉清光晃眼,定睛细看,却是一柄极薄的短刀,刀刃上细细的青纹乱绽,宛如新生的柳丝。
“嗯,看起来倒是不凡。”陈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阿狐得意笑道:“这把刀名为‘绿玉寒枝’,刀的主人姓柳名续,半个时辰前把刀送给了我。”
陈彻道:“柳续是谁?”
“嗯……我以前也没听过他,”阿狐挠了挠头,“不过我觉得他一定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高人。”
陈彻道:“那他为什么要把刀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