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我妈说“芳芳要结婚了”。得到的回答是:“关我屁事啊!”我妈跟我舅舅不对付,这种互不相认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多年了。个中缘由,可追溯至我外婆去世时。
外婆过世以后,我妈便不再与我舅舅家来往,但是我和父亲见到舅舅会说上两句话。亲戚的亲密关系让我浑身不自在,倒是这样的点头之交比较自在。
自从我父亲消失之后,我很多个下午都会坐在我舅舅的修鞋摊旁边的破沙发上,而我舅舅有时候会给我一些父辈的教导,比如要找对象啊要挣钱啊要孝敬我妈啊什么的。
我舅舅对我的终身大事很着急。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我表妹快要结婚了,他觉得我这个做表姐的有点像后进生了。
我小姨打来电话问我妈:“哥哥要嫁女儿了,订婚宴叫你去了吗?”
我妈冷冷地说:“关我屁事。”
对于我妈的冷漠,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是我见过的最寡情的人。有一年,我爸爸摔断了腿,邻居送他去医院,她继续坐在那儿吃晚饭。我爸的伤腿仿佛是台风折断的树枝,仅靠一点点树皮连接着,晃晃荡荡,再没了生命的活力。这一景象对于十几岁的我来说非常恐怖,然而我还是跟着搭载我爸的小面包车,一路颠簸去了人民医院。在整个住院期间,她也就是每天送一顿饭去医院。好多年后还经常提起她特意为父亲做的爆炒腰花多费心思多美味。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只记得自己对别人的好,而自己的冷漠给别人带来的痛苦他们全然不知。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舅舅跟我妈是极其相像的。他自打在瓜子店给我买一根棒冰之后就经常念叨起他对我的这份恩情。
后来有一天,我妈终于按捺不住了,向我开口:“你舅舅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有啊,他让我赶紧找对象,问我觉得那个修摩托车的人的儿子怎么样。我都没搞清楚是哪个。不过也无所谓啦。”当时我正在吃枇杷,当果肉咽下去后,枇杷硕大而光滑的种子留了下来,嘴里像含了两颗鹅卵石。
“不是问你这个,肖芳芳结婚的事呢,舅舅跟你说了多少?他有没有叫你去参加订婚宴?”
“没叫我去,不过也没有叫你去嘛。舅舅可能觉得我一把年纪嫁不出去又没工作,不太吉利吧。”
“婚礼是在五月一日吗?”
“好像是吧。”
“你外婆可是在那一天喝药水的呀,他们还真会选日子。”
“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冲喜啊。”
“冲你妈个鬼!有他们哭的时候!”请忽略我妈就是她这一事实。
五一就要来到了。为此,我专门去花了三十九元买了一条裙子,拖着旧拖鞋去参加我表妹的婚礼。裙子是网购来的,暗红色的粗质亚麻布,洗过一次水之后,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像凶案现场。对于婚礼,我妈毫无动静,我小姨打来电话商量份子钱之类的事情,她一概冷冷地说:“我收到请帖了吗?没有我还瞎起劲个啥?”我有很多次提醒她,舅舅让我转告她,到时候大家一起去。她听烦了就会冲着我狮吼:“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事情!这不归你管!赶紧找个工作才是正常人应该做的!”然后我就住口了。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生活才能看起来是个正常人。
随着母亲咆哮的结束,五一来临。我身无分文地去喝喜酒,此前还特意吃素两天。
肖芳芳结婚那天,和外婆去世那天一样艳阳高照。大片的日光倾泻而下,空气中的水分燥热难耐,不停地颤动。我走在去舅舅家的路上,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去外婆家的那条田埂上。我发现记忆模模糊糊的,我搞不清外婆究竟是死于早春还是初夏,只记得日光在耳边嗡嗡作响,让人头昏脑胀,魂不附体。
舅舅家早就站满了人。有人跟我打招呼,我就点一下头,略微张开嘴,不浪费力气发出声音,反正说了也像没说,一来听不清,二来无意义。
芳芳坐在床上。婚纱是绸的,米白色,看起来很厚,走路刷刷地响。婚纱上缀着各种自然界不存在的花朵,辨识出它们的原型成了我在喧嚣人群中的一个无声的乐趣。
本来按照规矩,她是要端正地坐着直到新郎官披荆斩棘杀破重围勇敢地找到藏在山洞中的宝藏——一双39码的红色鞋子,为她穿上她才可以下地。然而她却吃着西瓜、杨梅等多汁的水果,一趟又一趟穿行在闺房和厕所之间。
芳芳的几个姨妈全来了,她们在客厅里嗑着瓜子打听聘礼的问题。她们的孩子在一旁玩我舅舅心爱的斑点狗。其中一人拈着一片牛肉干,放在狗面前,两个人揪着狗的耳朵不让它吃到。他们哈哈大笑,为自己看似厉害的愚蠢之举发出本能的邪笑。他们穿着他们最好的衣裳,做着丑陋的动作。
舅妈在厨房,忙着腾出空间放席散后打包回来的剩菜。放菜的柜子是不锈钢焊的,看起来是出自我舅舅的手工产品。
整个屋子里,除了人声,就是狗毛。我舅舅非常疼爱这只斑点狗,他买的酱牛肉都是给狗吃的,自己舍不得吃。
我又到芳芳房间里去转一圈,因为她和伴娘的笑声让整个屋子里的狗毛都随之震颤。房间中央是一张大床,白色的底,巧克力色的床头。床对面是壁挂电视机,看起来像新买的。旁边是一张电脑桌,除了电脑什么都没有。一堵墙上是窗,另一堵墙上是从地板蠢到天花板的大衣橱,土黄色的。此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很久以后,我才想起来,最适合芳芳今天样子的词叫“春风得意”。
没有人招呼我,我在阳台上的狗窝边找了一个小板凳坐下,掏出随身携带的军刀,用小剪子剪头发的开叉,这是世界上最安静的消磨时间的方法。那些长长就变得离经叛道起来的头发,只要看见了,就该剪掉。一根头发,一旦有了分叉,它就永远无法再变成完整的一根头发。我呢,毫无疑问就是一根长分叉了的头发,不仅开叉,而且叉得离谱,在阳光下看,我支离破碎,也不是生命本该有的颜色。
后来,在一阵鞭炮声中,新郎官来了。客厅里的人放下之前的闲话,抓着瓜子站起来,围在新郎官身边要红包,为难他不让他进屋。闹了一阵子,新娘被接出来了,在客厅里举行跪谢父母的仪式。这时候,隔着人群,我看到我妈也在那儿。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这个表妹夫。他的头发都往后梳,在定型剂的帮助下,头发上留下清晰的梳齿印。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西服,扎一个黑色小领结。每一次磕头弯下身子,胸前写有的“新郎”的红布条就晃荡一下。弯腰时,西装裹着的肥身子像一个糯米团糕点。
看到表妹夫的黑色西装,我突然想起来,我曾答应我妈到时候穿一身肃穆的黑裙子像参加葬礼那样出席表妹的婚礼。
按照剧本要求,表妹对着摄影机哭得特别入戏。哭过一通后,人群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地向饭店进军。
只有少数的人,作为女方的伴娘团,去了新郎家。她本来是不打算叫上我的,因为数了数人数,是单数。我本来是不打算去的,但看看热闹也是个不坏的事情。于是我就钻进其中一辆婚车,昏昏沉沉地任由车子把我载去芳芳的婆家。
车上除了我,还有芳芳未来的小姑子,我不知道按照礼数我得喊她什么。她一头短发,穿着一个蝙蝠袖的T恤,脖子上挂了根好几斤重的链子。我这么描述,读者诸君对她是何等样貌肯定无从想象。我其实也想能向你们描绘一下她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鼻子的弧度是怎样,脸上的雀斑大致有几颗如何分布。可是很抱歉,我想不起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叠A4纸,已经装订起来,我瞄了一眼,是婚礼流程。
她坐在副驾驶位置。行车途中,扭头过来跟我说话。问我是新娘的什么亲戚。我说表姐。又问我做什么的。我说无业。又问我上学多少。我报出了我们学校。她略有所思或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然后就不问什么了。大部分时候,我读过的那个学校与我无业的状态形成的反差总能让别人陷入一种若有所思的状态,从他们的眼神中我能看出,他们的思索得不出任何结论,幸灾乐祸除外。
路不长,没说几句话就到了。芳芳的婆家在城里。其实我们家也算城里,但这块地原先是乡下,住户也都是前农民,因此虽然住小区单元房,但就跟住农村里差不多。农民喜欢把绿化花坛开垦了种瓜种菜,甚至有一楼的住户直接养鸡的,并且是散养。表妹的婆家这边是真正的城里。80年代末建的老新村,每一层楼道转角都有一个水泥浇筑的花格子来透风透光,花格子被时间慢慢啃噬,露出生锈的钢筋。
我们一群人手里各自提着一件陪嫁的东西,畏畏缩缩地在一阵鞭炮声中疾步快走,生怕火药落到衣领里,颇有穿越火线的兵荒马乱之感。
表妹夫家在五楼。上楼的时候,看到二楼人家门口放着一个煤球炉,还有个旧鞋柜,鞋子却不放在鞋柜里。三楼大门上贴着个美羊羊。四楼门口叠着三摞花盆,里面是植物的尸体。
表妹夫家的门开着,里面也全是人。进门,饭厅的餐桌上摆着八碗红糖煮鸡蛋。我和其他几个女傧相被按到椅子上,各吃一碗汤。我知道按照规矩,我们只能象征性地吃掉里面两颗枣,再喝一口汤。但是我身体里的某些地方在呼唤热乎乎的鸡蛋,我就埋头把两个鸡蛋都吃掉了。在我吃鸡蛋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表妹的姨妈之一一直在摇我的胳膊肘,示意我多吃点或者少吃点。表妹婆家人收拾碗筷的时候,看到我的这个碗,意味深长地愣了一下。
喝过糖水,婆家人端出果盘放在桌子中央。表妹的几个姨妈等表妹的婆婆一转身瞬间围了上去,在果盘里找比较贵的糖果和坚果,装到口袋里。之后,她们各自抓了一把瓜子,立在墙边开始嗑瓜子,瓜子壳翻飞。婆家人招呼她们坐下喝茶,她们客气地拒绝了,继续嗑瓜子。
芳芳的婆家是住城里的,古老得发霉的新村。为了这场婚礼,屋子重新粉刷过,墙上包的木头也重新油漆过,屎黄色的,古色古香。屋顶上挂着亮闪闪的彩带,就是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的纸,上面刻了几刀,可以拉到很长的东西。
等摄影师录下一段较为满意的视频,我们又钻进车里,向饭店进军。
“一大波饥饿的僵尸正在接近……”我听到的画外音是这样的。
和大多数婚礼一样,这一场也是由一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主持的,他留着中分的披肩大卷发,头发很油,苍蝇掉上去能摔折腿的。他穿一身白色的西装,背上皱皱巴巴。就像每一个婚礼上的人一样,新娘是美丽善良温柔贤淑的,既有传统女性的温婉美,又有现代女性的知性美,新郎是英俊帅气年轻有为的,事业鹏程万里。眼前的这一位,已经不再是我熟知的肖芳芳,而是一个聪慧过人孝顺能干的新娘子。听着司仪的赞词,我不禁羡慕起这样的完人。是否,我结婚时也能变成这么好的人呢?大家听得陶醉,已然把它当成了真的。过去岁月中的那些龌龊不堪一笔勾销,美好的人生重新书写。
司仪的工资是按字结算的呢,还是看嗓门是否够大?有幸坐在音响正下方的我,心随着鼓膜颤抖。放的歌曲是《懂你》,可想而知已经到了答谢父母恩情这个十分重要十分煽情的环节。
我舅舅舅妈在舞台的左边坐下,新郎的父母坐右边,他们的背后是布景,大大的“婚礼”下面是英文“WEDDING”。音乐渐低,但没有停,司仪要说话了。我盯着桌上的冷盘看,庆幸自己之前已经吃掉两个红糖鸡蛋,同时也在盘算等会儿开吃了先从哪个菜下手。
忽然间,一声清脆响亮凄惨绝伦的哭声压过了司仪的说话声,震住了背景音乐,在一瞬间就占据了整个大厅,刚才还闹喳喳的宾客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定住了,屏气凝息,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
声音传来的地方,是我母亲身着孝服跪地嚎哭。她的面前,是外婆的遗像。
她用悠长的哭腔告诉现场的亲朋好友,今天是我外婆的生日,可是她已经死了多年,这几年来,我舅舅没有上过一次坟,没烧过一张纸,没做过一顿羹饭,外婆在九泉之下过得凄惨,吃不饱穿不暖,老被人欺负。可是尽管这样,她一点都没有怪怨过我舅舅。昨天外婆托梦给她,说想要来看看自己孙女的终身大事,看看孙女婿长啥样,喝一点喜酒。
在场的人全都慌神了,连见惯了各类极品奇葩的司仪也直直地愣在那儿,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我母亲的哭声中有一种催人泪下的颤音,感觉痛苦之手正捏着心脏,泪水从破碎的心中涌出,向四面八方溅出去。所有被这种哭声溅湿的人,无不心碎欲裂,肝肠寸断。有些年长的大妈已经开始用大红色的桌布擦拭眼角,然后转身向旁边的人低声诉说我外婆生前的种种好。
我对这种恸哭无动于衷,因为我知道这只是她的职业性动作。她是个哭丧婆,贩卖悲痛是她的职业。
她哭了大约十分钟,司仪终于醒悟过来,叫来婚庆公司的两个壮汉把我妈架走。和我外婆一样,我妈也是个肥婆,她趴在地上的时候就像一只上岸找对象的胖海狮,浑身被泪水和悲哀包围着,两个壮汉根本无从下手。
我舅妈的脸都绿了,急得跳脚。站在舞台上被灯光笼罩着,那灯光仿佛是透视的,全场的人看她都带着怪怪的眼光。
哭够了,我母亲收起泪水,拍拍白袍的下摆,走到舞台上,将我外婆的遗像摆在布景旁。然后雍容缓慢地走出了宴会厅。
这真是一场刺激人心、别开生面的婚礼啊。不管经历了什么,人总是要吃饭的。她走后,大家开席了。
我自然无法端坐在那儿继续吃饭。我和我小姨走了出去,去追我妈。留下我大姨在那儿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