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美女之死,是世上最具诗意的话题。
——埃德加·爱伦·坡
丁江翘着二郎腿,随手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办公室里虽然打着冷气,但他依然觉得特别闷热,他长呼一口气,贴在汗背上的衬衫第三次被他手动拉开,但没过一会儿,它又贴在了湿漉漉的背脊上。丁江难熬地扭了扭肩膀,将头转向窗外,思绪随着视线转移到了马路对面的咖啡店,如果这个时候能来一杯冰美式就好了……
“丁警官,丁警官,你在听我说话吗?”
丁江好不容易分散的注意力又被眼前的老阿姨抓了回来。
“在,在,王阿姨。”丁江点点头,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珠。
王淑娇短暂地停住抽泣,然后继续哽咽起来。“所以丁警官啊,你看都快过去一个月了,其他女孩的眼睛都找到了,为什么偏偏我女儿的眼睛还没有找到呢?”
丁江无奈而又烦躁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啊,他暗自抱怨,其他女孩的都找到了,怎么就你女儿的找不到呢?我们在那挖了一个星期,反反复复挖,但愣是没找着。这已经是上上上个礼拜的事了,我们总不能一直耗着吧,所以就先收队了,大家各忙各的去了。周队倒好,一句话,让我负责,我哪能负责呢?眼睛又不是我藏的,再说我也一大堆事情,哪有心思和精力去找眼睛?但我要是实话实说,她非得跟我急眼不可,这烫手的山芋啊……
“王阿姨,是这样的,搜查工作呢还在继续,但为了你女儿的这个案子,我们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整个新嵊的警察差不多都出动了啊!”丁江说得绘声绘色,“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上头很重视?”
“对!除此之外呢?”
王淑娇摇摇头。
“意味着其他案子都被相应搁置了嘛。”丁江用手指关节敲敲桌子,“而现在,这个案子的凶手终于抓到了,那我们是不是要赶快处理那些被搁置的案子呢?不然其他纳税人会怎么说?舆论倒是其次,主要是不公平嘛,对不对?所以我们刑侦队大部分人手已经挪到其他案子上去了。你知道我们常年人手不够,但坏蛋不管这些,他们照样杀人放火,所以……我们现在实在分身乏术了,王阿姨,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难处,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王淑娇的哭声渐渐微弱,她似乎在消化丁江的这番话。片刻后,她说:“那我还要等多久?”
丁江蹙眉佯装思考。“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吧,你回去等消息,一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大前天你也这么说,上周你也这么说,再上周你也这么说,能给个准信吗?”王淑娇嘟囔道,不安分的手指上下拨动起来,“要不五天,五天内能找到吗?”
“什么五天,这种事哪能拍脑袋算数啊!”
“丁警官,是这样,你听我说……那个殡仪馆收费啊也挺高,躺一天就是三百,这已经躺了二十五天了……所以,哎呀,其实钱是小事,我的意思是总不能这样一直没有期限的躺下去吧!入土为安呀!”王淑娇的音量陡然升高。
“对呀,入土为安,那先入土啊,干嘛等着呢?”
“那哪成啊!缺眼睛啊!再怎么的,总要给个全尸入土为安吧?我听说啊,如果尸体没有眼睛下葬很不吉利的!婷婷到了阴间,会变瞎子,会受欺负的呀!所以五天,丁警官,你看,五天可以吗?因为我们已经跟殡仪馆定了下葬的日子,就在五天后,错过那个日子,我们又得等很久了。”
我就知道是老一套,什么全尸下葬、缺眼睛不吉利,这些老阿姨怎么都这么迷信。丁江又暗自埋怨了一句,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作为一个有几十年警龄的老警察,深知表情管理的重要性。更何况现在面前坐着一个刚失去了女儿的母亲,稍有不慎,这个老阿姨可能会失控闹起来。
“好好,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丁江边说边把手摸进了裤袋。这原本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老烟枪烦躁的时候都会想抽跟烟,结果烟没摸着,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丁江摊开一看,一个灵光乍现。
“王阿姨,要不这样吧。我们继续帮你找,但你也试着去找侦探看看。”
“侦探?”
“对呀,侦探。你可能还不知道,从去年开始,我们国家侦探已经合法化了,第一批拿到侦探执照的人都已经干了快一年了,很有经验,找人找东西都很有一手。你去雇个侦探试试,让他帮你找,他们干活很卖力,保证给你五天内找出来。”
“真的?”王淑娇应了一句,眼中充满希冀。
丁江心虚地移开视线,他无法正视这种眼神,因为一来他只是想把皮球先踢出去,二来他内心已经有了预判。“嗯,你可以试试,试试看。”他将皱巴巴的名片挪到王淑娇眼前。
王淑娇眯起老花眼,瞅了半天。“石习习侦探事务所?”
“不是,那俩字连一起,羽,叫石羽。”
“哦哦,这个侦探很厉害吗?”
丁江垂下目光,轻轻咳嗽一声。“还,还行吧。”
一个男人飞奔在骄阳似火的柏油路上,因惯性扬起的头发如水草般在空中扭动,这本该是一张眉清目秀、容貌端正的脸,却因剧烈运动外加劈面而来的劲风扭曲变形了,如雨点般淌落的汗水辣到他的眼睛,湿透他的衣领。这时,男人裤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他掏出手机,来电人显示为“包租婆”,这是一个不能拒接的电话,于是他点开。“喂!”他气喘吁吁地说,“芳姐,早上好!”
“今天是几号了你心里没点数吗?”
“我知道啊,二号吗不是?”
“你也知道是二号啊!上个月就应该付的房租你到现在还没给!这个月你还想不想继续住了?”
“住,当然要住!不已经住了一天了吗,但我现在手头紧,你再宽限我几天好不好?”
“每次都来这套!”
“但每次也都给钱了吗不是!你就放心吧,一定会给的,再过几天就会给了。”
“哎!问你要房租真是比挤奶还费劲!”说罢,芳姐挂了电话。男人正准备拐弯,迎面差点撞上一根电线杆,幸好他闪得快。这时电话又振动了,他迅速接起,还没来得及看来电人。“喂,芳姐,还有什么事?”
“我是你舅。”
男人瞄了一眼来电人——丁江。“哦,舅舅,我正忙着,回头再打给你。”
“别挂!你在忙什么?”
“被老赖追,哦,不是,追老赖。”说话间,后头一个抡着木棍的平头男人跟将上来,结果一头撞在拐角处的那根电线杆上,发出“啊”的一声惨叫,连人带木棍一起倒地。“不用跑了,他撞晕过去了。”
“什么老赖?谁晕过去了?”
“我前天接了一个委托,帮人找老赖讨钱,我找了他一天一夜啊!今天终于被我逮到了。”男人得意地说起来,朝平头男人走去,“但这个老赖很是嚣张啊,说什么都不还钱,还抄家伙要打我。”
“那你怎么应付的?”
“我还能怎么应付,撒腿就跑啊。我又打不过他,他那么壮。”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天宝,别管老赖的事了,我给你找了个轻松差事。”
“舅舅,不是说好不叫我小名了嘛!”
“好好,不叫了不叫了。你现在赶快回事务所,她可能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你那了。这个事呢,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总之,你先接下来,到时候她不给你委托费我给你。”
“等等,你说什么委托?她是谁?说清楚点行吗?听得稀里糊涂的。”
“见到她你就明白了。就这样。啊,还有,如果提起我,别说我是你舅!”
石羽火急火燎地赶回事务所是十一点整。三分钟后,王淑娇抵达。在刚刚过去的宝贵的三分钟里,石羽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收拾了一下客厅,也即他的办公室,最后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石羽举起双手从额头贴着头皮往后捋,十根手指仿佛钉耙,犁出一个带沟壑的大背头。完成最后的形象管理后,他打开门。
“你好,我来找石羽侦探。”王淑娇一脸憔悴地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张皱巴巴的名片。
“我就是。”石羽瞄了一眼她手中的名片。
“哦,这是一个叫丁江的警察给我的。”
石羽点点头,他有印象,上周因为换手机号码,所以重新印了名片,想着让舅舅帮忙推广推广业务就也给了他一张。看来这位老阿姨就是舅舅口中的“她”了。
“他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差点脱口而出舅舅,“请进吧,阿姨怎么称呼?”
“我叫王淑娇。”王淑娇才进门就停下了,在她的右手边是一张灰色的双人沙发和椭圆形的透明玻璃茶几,在她的左手边是靠墙摆放的一块可移动白板和木质书架,在她的正前方是一张书桌、两条面对面摆放的椅子和一排窗户,“这是你家啊?我以为是个小公司,你门口挂着侦探事务所。”
“是家又是公司,或者白天是公司晚上变成家。”石羽将书桌椅子推出,“请坐。”
“哦,没搞错就好,年轻人创业也是不容易。”王淑娇点点头入座。
“谢谢理解。”石羽坐到王淑娇对面,“我这还好找吧?”
王淑娇疲倦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这附近我没来过,不过还好,周围的街坊邻居好像都知道你这,我问了几个人,就找到这了。”
“平时帮大爷大妈遛遛狗、带点外卖什么的,所以就熟了。”石羽呵呵一笑,“阿姨,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是走路走累了?”
王淑娇摇摇头,又点点头。
“石侦探……”
“叫我石羽就好。”
“石羽,我能要一瓶水喝吗?外面太阳太大,我走得有点口渴。”
“当然,当然。”石羽弯下腰,打开书桌左边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两瓶矿泉水,均拧开盖子,递给王淑娇一瓶,自己也喝了起来。
王淑娇一口气喝了半瓶水,然后呼出一口浊气。她其实才六十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丧女之痛让她一夜白了头发,处理女儿的身后事又让她心力交瘁。悲伤和痛苦在女儿之死消息传来的头一个星期中持续高涨,一直到凶手被抓到那一刻达到顶峰,之后才稍稍消退。如今女儿之死已过去一个多月,白事一天天逼近,但尸体却还差一双眼睛,比起心痛,当前的王淑娇更多的是心累。不过这些石羽此刻还不甚了解。
“王阿姨,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吧?”
“可以可以。”王淑娇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两寸照,递给石羽,这是一个女人的上半身证件照,女人的脸有一种中国女性特有的古典美:洁白如雪的娇靥晶莹如玉,柳眉细长,唇红齿白,特别是那双眼睛,明亮妩媚,惹人怜爱。
“她是我的女儿。我想委托你找我女儿的眼睛。”
石羽等待了三秒。
“没了吗?能说得详细点吗,阿姨?”
王淑娇愣了一下。
“丁警官没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你说吗?”
石羽摇摇头。
“我只被告知有个人会来找我。”
“那上个月的连环杀人案你知道吗?”
“夺目狂魔奸杀案那个吗?当然知道,我非常关注警讯的,就算不关注,也知道这起案子,它轰动全国,我想没人不知道吧。”
王淑娇抿了抿嘴唇,叹了口气,眼眶忽然红了。
“我女儿,就在这个案子里……她是第四个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