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晚餐之前,石羽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下一个拜访地址——新嵊市大市区的一个艺术中心八二三社区,许多现在小有名气的画家、雕塑家、行为艺术家都曾在那生活过。那里租金便宜,又远离嘈杂的市中心,可以让艺术家全身心投入创作。程嘉婷生前的男友就是这里的一员,他叫胡志明,一个落魄的穷画家。
“胡志明……我不喜欢他。从婷婷第一次带他来家里吃饭起,我就不喜欢他,因为他看上去太阴郁,长得也有点娘,男人就应该阳刚一点,你说对吗。他也不太说话,我不知道婷婷平时是怎么跟他沟通的,反正跟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都不怎么搭理我们。大概他觉得他高人一等吧。忘了说,他是个画家,他自称是个画家,但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画的画,除了……哎,他的画没什么好提的。他住得太远了,在八二三社区,那里到处是他这样的落魄画家,我听说那里竞争挺激烈的。他说他终有一天会出名,不过我不怎么看好他……其实我不是很了解他,因为见面太少了,我见婷婷的次数已经少得可怜,见他就更少了。自从婷婷跟陈超分开之后,婷婷就很少回家了。陈超给她留了一套房子,我真不应该让她一个人住外面!不然她也不会被……呜呜呜……”
因为王淑娇不知道胡志明的确切住址,所以石羽得自己找。虽然花了点时间,但结果还算满意,因为艺术圈圈子很小,大家相互多少都认识,所以在问了几个街头艺人之后,石羽要到了胡志明的住址。他住在一个五层楼高的外墙早已脱落的老公寓房里,没有电梯,楼梯两边的墙上全是涂鸦,有夸张诡异的人物漫画像,也有不明所以的抽象概念画,还有许多字体经过精心设计的复古的红色口号,比如“中国人民共和国万岁”、“社会主义万岁”、“解放台湾、统一中国”……
石羽敲门后,等了三秒钟,门开了。一个身形干瘦的半长发男人出现在他面前,与其说他穿了一件亚麻质地的短衫,还不如说这件短衫挂在骨瘦如柴的人身上,头发枯黄如稻草,眼睛凹陷,神情萎靡,嘴唇又薄又干,满下巴的胡子遮住了脖子,简直就是个糟老头。
“请问胡志明在吗?”石羽询问道。
老头盯着石羽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就是。”
石羽愣住了,这个回答他始料未及。他突然觉得程嘉婷对男人的喜好跨度有点大,他能理解程嘉婷为什么最后接受了陈超,至少陈超外形帅气身材健壮追求得也激烈;但是眼前这位是一个邋遢瘦弱毫无阳刚之气的男人,跟陈超是截然相反的类型,这就有点难以理解了。但石羽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离婚导致程嘉婷性情大变呢?人本就是复杂的动物,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
“你是谁?找我干什么?”胡志明见石羽半天不说话,于是追问。
石羽回过神,亮出侦探证。“我是一个侦探,正经的那种。”
“侦探?”
“能让我进屋里坐坐吹会儿冷气吗?外面实在太热了。”石羽抹了一把汗。胡志明犹豫片刻,但还是让他进了屋。
这果然是一个画家的家,到处是已完成或待完成的画作,且都是人物画像,有佝偻驼背的老妇人,有咧嘴欢笑的小女孩,有弯腰拾垃圾的扫地工,还有边走边打电话的白领男,他好像什么人都画,没有特别针对哪一类型的人物下笔。大都是油画作品,也有几幅黑白素描。
这时,石羽在其中一幅画作前停下了脚步,因为画中之人就是程嘉婷。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窗前,手中拿着一朵白玫瑰,眼神忧郁地望向看画人。是因为这幅画已经被精心安装在一个黑色的画框内,而其他画作还裸露在外面,所以石羽觉得这幅画有点特别?还是画中之人石羽认识所以会有不一样的观感?石羽隐隐觉得这幅画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为什么只有这幅画有画框?”
“这画框是我女朋友亲自买的,亲自装的,所以我就没拿下来。画里的人就是我女朋友,她很喜欢这幅画,所以问我要去在家里挂了几天。但我也太喜欢这幅画了,所以前不久又拿回来了。”
“前不久?”
“也就上上个星期吧。”
所以他是在程嘉婷死后才拿回来的。
“画得真不错。”石羽称赞一句。
“你懂油画?”
“不太懂,但我觉得这画很传神,你捕捉到了一个瞬间,然后把它变成了永恒。”
“看不出你还懂点艺术。”胡志明对石羽另眼相看,“后天我在中廊美术馆会有一场个人画展,你有空的话可以过来看看。”
听到“个人画展”且还是在著名的“中廊美术馆”举行,石羽也对胡志明另眼相看。“那我先提前祝贺你。”
“我知道我会成功。”胡志明自信地说,“在中廊开个展才只是刚刚开始……”
“这些作品都会在个展中吗?”
“会。”胡志明点点头,“包括这一幅。”他用下巴顶了顶程嘉婷的画像。
“看来你确实很喜欢她。”
“那是当然,我为它呕心沥血。”
“其实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她。”
“为了它?你是来买画的?”
“不,我是说画中人。”
“为了她?嘉婷?”
“对,程嘉婷。”
“但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胡志明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太空。
“对,她已经死了,但最近她的案子发生了点变故,凶手可能抓错了。”
胡志明定睛望着石羽,神情难以捉摸。
“抓错了……怎么会抓错了?凶手不是认罪了吗?那个……刚从精神病院出来的疯子,我没记错的话,不是招认了吗?还被判了无期。”
“但他可能不是凶手,他在包庇真正的凶手。”
胡志明突然笑了。“这年头还有这种人?所以真正的凶手是他的挚爱?亲人?”
“信徒。”
“信徒?”
“一个模仿犯,他模仿夺目狂魔的杀人手法,夺目狂魔觉得这个模仿犯是他的信徒,所以包庇他。”
“唔!”胡志明发出一个不明意义地感叹,眼神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模仿犯,信徒。如果有人模仿我的画,用我的名字去卖画,我会怎么做呢?去告他?不会,我想我也会包庇他,因为他是我的信徒。我突然有点喜欢这个疯子了。”
“可他依然是其他三桩案子的凶手,他只是没有杀程嘉婷。其实这还有待考证。我刚刚说的也都只是一种可能性。”
“人早晚是要死的,早死晚死没太大差别。躯体就是一具皮囊,它产生不了价值,一个不懂艺术的人活得再久也跟死了一样。”
“那程嘉婷被杀呢?你也觉得无所谓?”
胡志明又笑了,笑得毫无生气。“石羽对吧?你侦探证上的名字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不了解嘉婷,其实……她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了,因为她想死很久了。”
“行尸走肉,想死?难道她有抑郁症?”石羽反问道。
胡志明点点头,收起笑容。“自从她离婚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而那段时间我也郁郁不得志,两个郁闷的人就走到了一起。你看过《胭脂扣》吗?”
“那部老港片吗?”
“对,我就是里面的十二少,嘉婷就是如花。我们本来商量好一起去死,结果我贪恋人世,她却真的死了……”
“我觉得你的比喻不恰当,如花至少是自愿死的,程嘉婷可不是。”石羽顿了顿,“那她死的那天,八月一号晚上十一点,你在哪?”
“八月一号晚上啊……”胡志明恍然回过神,“我在哪?我在哪……我在家……画画……”说着,胡志明遽然抽泣起来,“我伤害了她,呜呜,是我伤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