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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章太炎(10)

章太炎绝食后,黄节、马叙伦等人致函政治会议议长李经羲,请李斡旋,要求释放章太炎。袁亦恐章饿死,延请医生前来省视,医生说龙泉寺不利于章太炎养病,于是又移至东城钱粮胡同。

移至钱粮胡同后,章太炎疑惧袁世凯遣人投毒,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必以银碗银箸银勺用餐,因根据《洗冤录》,银可验毒。马叙伦周末常去章,二人一谈就是一天,有时章还留他用餐。因餐具皆银制,热气腾腾的饭菜拿不上手,汤喝不进口,马叙伦陪章吃饭,苦不堪言。

朱希祖长子朱偰回忆,章太炎入住钱粮胡同后,所有厅差人等,表面上看似别人推荐,其实都是警厅暗探。来客起初并不限制,一日,来了一个日本学者,因言语不通,彼此都用笔谈。暗探们听不到声响,向窗内张望,以为定是商量什么机密,赶着去报功邀赏。警厅小题大做,便密令断绝宾客来往。章一连好几日不见客人前来,遂又一次绝食,表示抗议。

马叙伦得到消息,一大清早便赶到钱粮胡同。时值隆冬,章因怕袁世凯用煤气熏死他,故室内不生炉火,裹了三条棉被躺在床上。马也不敢脱去裘皮大衣,小坐片刻,两只脚便冻得几乎没了感觉,只好在室内不停地兜圈子,一面走,一面与章聊天,伺机劝章进食。一直聊到晚八时许,马已饥肠辘辘,看准时机,告知章自己已饥饿难耐,求章陪他吃点东西。章兴致正高,欣然答应。马忙叫厨司做两碗鸡蛋来。鸡蛋送来,马先给章端去一碗,章一口一个,不消一分钟便落了肚。马再递上给自己准备的那碗,章也不推辞,又很快落肚。此后,汪东、马叙伦等人通过多方努力,迫使警察厅放松了门禁,拟定了十二人的名单,可以随时探望。章太炎不觉寂寞,遂复食。

连横入京,听说章太炎被囚在京中,于是多次往谒。连横回忆:“曩游燕京,曾谒先生于旅邸,时袁氏专国,慕间正人,幽诸龙泉寺中,复移钱粮胡同。不佞每往请益,先生据案高谈,如瓶泻水,滔滔不绝。”

在钱粮胡同的居所,袁世凯在生活上对章太炎照顾有加。汤国梨说,章太炎每月的费用是500元(当时一个警察每月薪水4元左右,大学里工资最高的教授,每月不过400元)。但章并不因此就感激袁世凯,骂袁之余,他就拿看押的警察开涮。据传章曾发表“约仆规则”六条:“一、每日早晚必向我请安;二、见我时须垂手鹄立;三、称我曰大人,自称曰奴仆;四、来客统称曰老爷;五、来客必须回明定夺,不得擅行拦阻,亦不得擅行引入;六、每逢朔望,必向我一跪三叩首。”还说:“你们要吃这碗饭,就照做,要不就滚蛋”。这些特务中间,有一个是京师警察厅的副课长,他每逢初一、十五,遵照规则,向章一跪三叩首,章还特别为他讲一段《大戴礼》,以示“有教无类”。

有人问章太炎为何要订立此规,章答:“我弄这个名堂,没别的缘故,只因’大人‘与’老爷‘都是前清的称谓,至于’先生‘,是我辈革命党人拼死获得的替代品。如今北京仍是帝制余孽盘踞的地方,岂配有’先生‘的称谓?这里仍是’大人‘、’老爷‘的世界,让他们叩头,不是合情合理吗?”

1915年8月23日,筹安会成立以后,袁世凯积极进行称帝活动,章太炎悲愤异常。某日,以七尺宣纸篆书“速死”二字,悬于壁上,并自跋云:“含识之类,动止则息,苟念念趣死,死则自至,故书此二字,在自观省,不必为士燮之祷也。乙卯孟秋,章炳麟识。”章又满屋子遍贴“袁世凯”字样,以杖痛击,谓之“鞭尸”。他在室内写满了“杀、杀、杀、杀、杀、杀、杀,疯、疯、疯、疯、疯、疯、疯”的对联。

章太炎的长女到北京陪伴父亲,于1915年9月自缢于钱粮胡同。汤国梨回忆:“一九一五年春,偕未生及妹入京省父,孝思颇笃,见其父之困踬忧愤,乃极意承欢,饮食医药,无不周至。顾其心危虑深,居恒辄郁郁也!留五月,其姑驰书召归,既不忍远离父侧,又不欲重违姑意,自此益忧形于色!行有日矣,竟自缢于卧室,平旦发觉,已不救。之死也,非袁氏杀之其谁邪!”

吴宗慈在《太炎先生言行轶录》中记载:先生长女嫁龚未生,因家庭琐事口角,赴徐宅(即钱粮胡同章幽居之所),诉于先生。先生曰:“胡不死?”女果自经,先生大恸。或谓先生:“君女之死,乃遵父命;既命之矣,何恸之深?”先生呜咽曰:“讵料其真死耶?”

章太炎玄外孙邹立人说:外祖母章告诉他,钱粮胡同四号素有“鬼宅”之称,每日夜幕降临,院中便风声凄厉,哀哀的哭声、尖锐的叫声、刺耳的狞笑声此起彼伏,声声传人房中,彻夜不绝。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军警执法处派人装鬼以吓唬章太炎。章精神每日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每晚睡得很少,亦很少与子女们谈话。……长女死后,虽然鬼叫之声似乎较前减少,但阴森森、凄惨惨的气氛却有增无减。章亦常常噩梦缠身,时时在半夜惊叫而醒。

据汪太冲称,袁世凯妄图称帝时,“广罗名士劝进,某君请于袁,愿游说太炎上请愿书,以为交换释放之条件。某趋谒太炎,说明来意,太炎伪诺之。明日,果有一纸呈览矣。袁拆而阅之,云:’某忆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词,言犹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惟民国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处京师,生不如死!但冀公见我书,予以极刑,较当日死于满清恶官僚之手,尤有荣耀!‘袁大怒,欲杀之,转而又自嘲道:’彼一疯子,我何必与之认真也!‘”

1915年12月,云南护国军起。袁世凯于翌年三月取消洪宪年号。至六月,袁世凯呕血,渐不支。章太炎急欲观察南方动向,有在海军部的友人,准备在日本人协助下,助章易和服出逃,从铁路至天津。至约定之日,日本驻津领事密携宪兵迎章太炎于东站,未及上车,暗探尾随而至,做无赖口吻道:“你欠了我钱,为甚么逃走?”遂抢章之戒指及常玩耍的古玉而去。另有一伙人上前,将章拖曳至警察厅。时袁世凯病重,警吏气焰亦衰,只是将章送回钱粮胡同。

1915年,章太炎曾写“明年祖龙死”五字。次年元宵,章太炎见众人愁容满面,便举箸夹起一个汤圆说:“汤圆又称元宵,元宵者,袁消也。”一口吃下,众人大笑。是年,袁世凯果然暴毙,章始得自由。

师徒

章太炎投身革命,其师俞樾甚是反对。后章到苏州东吴大学任教,前去拜望老师,俞樾大怒,斥责章道:“闻而游台湾,尔好隐,不事科举,好隐,则为梁鸿、韩康可也。今入异域,背父母陵墓,不孝;讼言索虏之祸毒敷诸夏,与人书指斥乘舆,不忠。不孝不忠,非人类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章不服,对曰:“弟子以治经侍先生,今之经学,渊源在顾宁人。顾公为此,正欲使人推寻国性,识汉虏之别耳,岂以刘殷、崔浩期后生也?”遂写《谢本师》一文,表示从此与俞樾断绝师生之谊。

虽因政见不合,章太炎与本师闹翻,但他内心对老师依然十分尊重。章颇喜月旦人物,少有嘉许,但终生对老师俞樾和谭仲修二人极为尊敬。曾国藩曾说俞樾只是个“闻人”,章闻之勃然大怒,驳斥道:“先生虽广涉群书,先务自有所在,与夫泛滥记诵无所归宿者固殊矣!”

金性尧曾记录章太炎对老师俞樾的维护:“有一次在西湖的某处,跟梁启超等在一起,梁氏看见前面挂的一副俞氏所撰楹联,就讥讽地说:’喔,原来是一对鹁鸪!‘章就闻而恚甚,动起武来了。”

俞樾去世后,章太炎亲撰《俞先生传》,虽不无微词,但通篇充满敬意,曰:“浙江朴学晚至……昌自先生。”章太炎自定《太炎文录初编》,并没有收录他的《谢本师》,倒收了晚年写的《俞先生传》。对此,李肖聃在《星庐笔记》中对章尊师之举予以表扬。也有人据此称章太炎《谢本师》是为在政治上保护老师。

陈存仁回忆,章太炎晚年游杭州,晨起特地穿上长衫马褂,又要学生陈存仁和章次公也同样穿戴,并命他们带着香烛水果,到“曲楼”凭吊老师俞樾的故居。到曲楼前,一位老妪前来应门,章抬腿就往里面走,老妪问他是谁,双方一语不合,老妪便举起扫帚逐客。三人无奈,只好在门口等着。大约等了两个时辰,曲楼才开门,出来一位姓陆的中年人,章太炎说明来意后,陆某告知曲楼早已易主,并让他们进楼祭拜。到春在堂前,章命陈等点起香烛,行三跪九叩之礼,对俞樾尊敬如故。陆某在旁看得呆了。章本想留下几个字,但因主人有笔无纸,章便在墙上题诗两首,黯然离去。

章太炎作《谢本师》一文与俞樾断绝关系。后来章依附孙传芳,其弟子周作人亦作《谢本师》一篇,与章断绝关系。抗战期间,周作人与学生沈启无产生龃龉,沈亦作《谢本师》,与周绝交。

章太炎晚年曾自撰《弟子录》,其中不仅没有鲁迅、许寿裳、钱家治、朱蓬仙等当年在日本办《民报》时期听讲诸人,而且连其长婿龚未生也未收入。钱玄同问他是否有深意,章答:“但凭记忆所及耳。……无微言大义也。”之后章又对弟子录进行了修改,这一次新收入了周作人等人。对此钱玄同大吃一惊:“其中竟有启明。”

在日本期间,章太炎诚邀鲁迅兄弟学习梵文,并为他们支付了半月学费,而鲁迅与朱希祖等门人,则凑钱为老师出版《小学问答》等著作。章影响鲁迅至深,远不止于小学,当时鲁迅撰写的《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与章的《俱分进化论》、《四惑论》等著相较,几乎如出一辙。章被袁世凯幽禁于北京,鲁迅曾多次与同门前去探望(日记中记载七次,章还曾书庄子的一段话赠给鲁迅),章太炎后遭国民党当局迫害,鲁迅也多次为老师仪义执言。

1932年,章太炎北上督促张学良抗日,并在北平为弟子讲学,在欢迎老师的宴席中,章环顾四周,不见鲁迅,便问:“豫才现在如何?”大家回答:“现在上海,颇被一般人疑为****分子。”章听后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道:“他一向研究俄国文学,这误会一定从俄国文学而起。”

1933年6月18日,鲁迅在给曹聚仁的信中提到章太炎时说道:“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但师如非罪而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窃非之,但当国民党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作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而太炎先生对于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蔼若朋友然),自以为师弟之道,如此已可矣。”

许广平回忆,鲁迅提到章太炎时,依然非常尊崇,总是称呼“太炎先生”。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逝世;当时已经病重的鲁迅,于10月6日、10月17日连续写了两篇文章《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两天后的10月19日,鲁迅去世。在这两篇文章中,鲁迅对老师曾经给予他的积极影响表示感激,并盛赞老师在革命史上的义举。

钱玄同师从章太炎,深得其古文经学之真传,被誉为尊崇国粹之先锋。章写信作文有一习惯,喜在文中用上几个古体篆字,借以体现其崇古立场。而钱玄同每次看到先生信件或书稿时,总觉得他的文章时而楷体,时而篆体,不够规整划一,遂全部改为古体篆字。章太炎起初还辩解一二,次数多了,再见钱手里攥着稿子登门来访,便主动投降,承认写字非写篆字不可,连说:“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办!”

弟子吴承仕三十年代日益激进,倾向共产党,赞成马列主义。章太炎视他为叛逆,和他断绝了师生之谊。吴在课堂上对学生说:“太炎先生对他的老师表示决裂,写过《谢本师》。我的老师不同意我现在走的路,我不会做出他那样的表示。”章逝世苏州,吴奔丧回京后,学生问他有何感想,他说:“当然沉痛,但也解放了些。”

2000年,已经93岁高龄的姚奠中对人提起乃师章太炎,立即一脸肃严。姚说,章太炎老师对其学生要求甚严,一丝不苟,这为他以后治学授业打下良好扎实的学风基础。当他说到老师仙去时,黯然泪下,哀叹唏嘘,豁然起身,直至书案提笔写下:“以正己为本,以从义为怀,以博学为知,以勇决为行,以用世为归。”接着说道:“这就是我老师章太炎先生一生的写照,也是我的座右铭。”

大儒

章太炎的祖父章鉴不喜做官而爱读书,一有钱就搜集古本书籍,所以家中藏书十分丰富,收藏有宋、元、明、清刻版书5000余册,可惜这些书后毁于战火。章太炎虽然没有见过这些刻版,但从祖父的藏书目录中,可以想见当年家中藏书的盛况。章鉴曾经专心致志于中医学30余年,对于古代医学方书颇有所得,成为当地有名的医生。章鉴曾一度以行医为业,对于乡间穷人看病,他非但不收诊金,还免费给他们抓药,救治了不少穷人,故而在仓前镇一带的口碑甚好。

太平天国起义时,章鉴率全家先后逃难至江南和浙西,其子章濬(即章太炎之父)随他而行。章濬逃难时,竟然不带一文钱而只抱一份《章氏家谱》,一时在乡间传为笑谈。

童年时,章太炎便是个“书迷”,不谙嬉耍。章母常与女眷戚在家打麻将消遣,而章太炎就坐在旁边,就着麻将桌上的小油灯读书,虽环境吵闹,他却旁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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