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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有天鹅飞过！”
身旁的贝拉指着天空，兴奋地喊。艾丽莎抬起头，只见蓝天下掠过一群天鹅，她默默地在心里数，居然不偏不倚，刚好十只。
她抬头看着天空，有点发怔。贝拉在身旁拉着她的袖子：“艾丽莎，你很喜欢天鹅吗？”
艾丽莎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笑着对她摇头。“不，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艾丽莎来到这家修道院，已经一年。这里位于英格兰与法兰克的边境。当日那个少年（她后来才知道，他叫做艾伦）将她一直送到这家修道院，交给修道院院长。他告诫艾丽莎，此地在英格兰境内，虽然离法兰克很近，但最好不要进入法兰克。艾丽莎点点头。
虽然小哥哥让自己想法回到路易身边，但艾丽莎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天真了，她知道，那绝不可能。
她依然爱着这些哥哥。但她也知道，什么叫做“身不由己”。既然小哥哥成为英格兰的人质，而自己就是拥有自由的人当中，唯一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人了。路易会念及兄妹之情，但其他权臣呢？
有时候艾丽莎猜想，身为一国之君，路易哥哥也未必能够按照自己意志生活。
从此以后，她就每天生活在脸色苍白、挂着十字架的女人当中。修女们身穿长袍，披着黑色披肩，脚上是修道院自制的布鞋，用褶边亚麻布头巾盖住头部，遮蔽下颌、脸侧和胫部。她们在偌大的修道院内来回走动，脚步极轻。修道院内十分安静，静得让人心虚。做弥撒时，她不爱听讲，低头翻看着《圣经》里的插图。在做晚祷前，修女们会看一些有关宗教的书，像是《基督教真谛》之类的。而艾丽莎低着脑袋盯着书本，一脸专注的神情，思绪却飘到很远很远。
其他由家人送到修道院来的贵族少女，也有许多不安于这种枯燥生活的，她们会偷偷传阅流行的诗集，就寝时激动地讨论着。那里面无非是国王、王子、公主、骑士的内容，总有国王排除万难地迎娶他心爱的公主，王子会在月下发誓永远爱着他的公主，还有温顺得像羔羊的少女最后被骑士拯救……
她们比艾丽莎小一两岁，许多都已经订婚，却还没见过自己的未婚夫。家人为了她们心灵上的纯净，送她们到修道院学习一段时间。她们提起自己不曾谋面的未婚夫时，脸上总因激动而泛起红晕。
艾丽莎跟她们没有共同话题，也不相信她们所迷恋的纯爱——起码，在皇宫中，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政治与宗教，将它扭曲得无可辨认。她只是每天傍晚，站在修道院门口，远远眺望着另一头的山脉——山的那边，就是法兰克的领域了。路易是否会想起弟弟和妹妹？
有时候，艾丽莎的目光会落在那些修女身上。不，她注视的，并不是那些被家人送来学习一段时间就离开的小姑娘，而是已经成年的贵族女子。她们崇敬上帝，但是她们也都还记得世俗生活的所有欢愉。晚上她穿过走廊，经过修女门前的时候，总会听到嘤嘤呜呜的哭声。
也许，她们想起了昔日的情人，想起了情人在唇上的吻，想起了他们的手在身体上的触感。她们也许犯下了肉体上的不贞罪行，被贵族家庭视为耻辱，强行送到修道院来。
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故事。
修道院里，有时会有一些来往的商人经过。艾丽莎会主动给他们端茶[4]送水，向他们打听发生过什么事了。
他们说，法兰克的前元帅吉尔斯被送到罗马的宗教法庭审判，因为他残害过无数少年，已经被判定死刑。他主动提出，要执行火刑。有传言说，他死的时候，一直抬头看着天空，嘴里喃喃着一个人的名字。有人坚称听到他念的是“贞德”。[5]
他们说，教皇私生子胡安跟其他女人厮混，甚至还和他妻子西班牙公主的侍女不清不楚，公主一怒之下要求退婚。
他们还说……
他们说了很多，但都不是艾丽莎想听到的。法兰克呢？她想知道法兰克的消息啊，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
艾丽莎给他们送上水。
他们问：“小姑娘，你想不想离开修道院，看看外面的生活？”
艾丽莎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我对外面没兴趣。”
他们失望地离开。
贝拉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女孩，很爱黏着比她大的艾丽莎。她经常发问：“艾丽莎，你这么年轻就要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吗？你又不是要当修女。你对外面世界不感兴趣吗？你的家人呢？”
每到这时候，艾丽莎就会笑着对她说：“我的家人在另一个地方。他们让我安心地在这里等。我想，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
她打从心里这么相信着。
这天午后，艾丽莎跟贝拉在修道院附近的河里喂马回来，见到修道院外面站了一群身着暗色外套的男人。修道院院长格蕾丝也在这其中。
她远远瞥了一眼，发现那些人牵着的都是良种马，想必不是大商人就是贵族。
贝拉兴致勃勃，想过去凑热闹。艾丽莎赶紧将她拉回去。
“为什么不能过去看啊？”贝拉边跟在艾丽莎后面走着，边不甘心地问。
“少点事，更安全。”
日暮时分，艾丽莎摊开书在庭院里看，只见修女们举着蜡烛四处走动。三角形蜡烛随着微风轻摆，宛如灵魂之舞。
贝拉跑过来，在她耳边说：“听说是法兰克帝国那边，加洛林家族的小儿子死了，要在这里举行安魂弥撒。”
加洛林家族……
路易娶的就是他们家的女儿。当日登上王位，也是因为有他家的支持……
听到这名字，艾丽莎心里一动，但转念一想，又疑惑地问：“这么大的家族，在我们这家小修道院？”
“说只是个私生子，生母是英格兰商人的女儿，所以都不重视，只是由家族的长子，德文郡公爵将他送回英格兰这里的修道院。”
原来如此。
所以，路易是不可能来到这里的吧。
艾丽莎也说不上心里到底是失落还是释然。她沉默地想起路易哥哥的王后，当日那个高挑腼腆的女子。
她问贝拉：“在哪里举行？”
“修道院附近的私人墓园。”
这私人墓园四面围有高墙。艾丽莎躲在树后，远远看着。
八名修女，安详地用亚麻带吊着木棺缓缓放入墓穴，而后经过他们身前，轻轻将泥土放到他们摊开的掌心中。格蕾丝院长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神父念着颂词。
为首的年轻男子扬开手，将带着青草芳香的泥土撒到棺木上。
那个男人跟路易的王后在眉目间颇为相像，高挑瘦削的身材。艾丽莎心想，他们应该是兄妹了。只除却一点——那男人的肌肤呈古铜色。
贵族里拥有这种肤色的人，不是跟买来的奴隶混血，就是在去耶路撒冷朝圣的路上晒黑的。
加洛林家族的人，就算跟买来的奴隶生下私生子，也不可能让私生子成为德文郡公爵。看来他倒是个朝圣者。
修女们念诵赞美诗的声音响起，温婉，虔诚。她们以略带颤抖的声音，念道：“愿上帝接纳他的灵魂……”
艾丽莎躲在树后面，偷偷看了一会，发现就是普通葬礼，这无论在英格兰还是法兰克，都没什么不同。她正要转头走，忽然见到格蕾丝院长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恰好落在树后。她皱了皱眉，艾丽莎知道她是发现自己了。
格蕾丝院长是个高雅美丽的女人，大概二十几岁，十分年轻。当日艾伦将艾丽莎带到这个修道院时，格蕾丝知道她的来历不简单，但她什么都没说，也从来不过问。
院长总是那样温柔，对她额外照顾，也给予她最大的自由。艾丽莎在这里，除了贝拉以外，就是最喜欢她了。
听说她是英格兰大贵族的女儿，父母都虔诚信奉上帝，将家产财富全部捐献给教会，带上女儿投身到修道院去了。
即使艾丽莎对听布道、做晚祷毫无兴趣，但是有格蕾丝在的时候，她也不敢造次。她有时候还想，如果年幼时管教自己的女官像格蕾丝那样，她或者会安静温婉得多。
艾丽莎偷偷地溜回去了。
贝拉还在外面帮修女们干活，她躺在床上看书，渐渐困了便入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晚餐的召唤铃将她惊醒。
不能错过晚饭！
她刷地从床上跳起来，披上外衣，边整理头发边往外走。
这座古老的修道院，有着纵横交错的过道和贯穿全院的楼梯。天色已经黯淡，她飞快往餐室方向跑，想着要是错过了用餐时间，又要被修女们惩罚，让她背诵“教义问答”了。
法兰克王宫、英格兰王宫，都比这里要大得多了。艾丽莎从不走错路。
但今天，实在是慌不择路。
餐室跟公共会堂在两个不同方向，她却拐错了弯。
当她推开门时，才发现自己来的是公共会堂，她正要转身，却听到脚步声传来。艾丽莎猜是路过的修女，为了不在走廊山跟她们迎面碰上，她将门推上，快步躲到公堂里的讲坛后面。
她在讲坛后，却听到脚步声向这里传来，然后，门被推开了。
格蕾丝的声音说：“德文郡公爵，请你不要跟随我。这会让我很困扰。”
公爵的声音暧昧低沉：“是院长的美丽让我困扰了。”
艾丽莎大吃一惊。
这个男人竟然胆敢跟院长调情？
哦是了，以前路易哥哥说过，越是禁忌的东西，人们越想得到。
“所以你才跟女祭司一起吗？”艾丽莎那时候天真地问路易。哥哥不怀好意地笑，还神秘兮兮地说，不能教坏自己的妹妹。
艾丽莎当时以为哥哥已经够大胆的了，但他也只是向异教的女祭司下手。但眼前这个男人，竟敢公然挑战基督教伦理。
格蕾丝院长礼貌而冷漠地说：“修道院是神圣的场所。既然葬礼已经结束，请公爵回去吧。”
“如果我想带你回去呢——”他的声音亲昵大胆。
艾丽莎抱着小腿躲在讲坛后，双腿直发麻。再坚持下去的话，她就要倒了。于是她试图悄悄活动一下麻痹的下肢，没想竟碰到了讲坛下方，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尽管微弱，但格蕾丝跟公爵都听到了，公爵大喊一声：“谁？”
她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应声。
这时，格蕾丝柔声问：“是谁？出来吧。”
艾丽莎只得尴尬地站起身来。
格蕾丝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微笑着说：“啊，艾丽莎，你是要到餐室去吧。来，我带你去。”艾丽莎知道，格蕾丝是要借机摆脱这个男人，于是便快步走到她身旁。
格蕾丝对德文郡公爵恭谦行了个礼，“告辞了。”
她轻轻推了推艾丽莎的肩膀，带她往外走去。艾丽莎只是一心想着：我算是帮了她的大忙，应该不会被惩罚了吧。
这一年的平静生活，磨平了她在宫廷的敏锐。她当时压根没有注意到，德文郡公爵注视她的眼神。她根本不知道，从未与他谋过面的自己，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
艾丽莎又怎会知道，路易哥哥因思念血亲，将亚瑟、雷欧和艾丽莎的画像，挂在他的套房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