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这天晚上当米迦列来到艾丽莎房间时，气氛依然有种微妙的尴尬。
她轻咳一声：“教皇不在这里，我们还需要这样吗？”
“他不在这，但是这座官邸里的每个人，都是他的耳目。”
她诧异：“他对自己的孩子也这样？”
“他是为了维系家族的稳定，巩固博尔金的利益。在罗马，光是搬出博尔金这个姓氏来，已经足够招惹敌人了。”
她只能在心里哀悼自己失去的自由。但表面上，也只能装作漫不在乎。米迦列坐在扶手椅上，扭头看窗外。艾丽莎心想：他每天晚上都要这样？
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这样不会困吗？”
“我白天睡一下就好。”他顿了顿，“不用多久，过几天等胡安去西班牙了，我就会回自己的官邸去住。”
她这才安心下来。
胡安是她在这个屋子里最需要提防的人。只要他离开，艾丽莎也没有太多顾虑了。尽管教皇的心思，有时候比胡安的轻佻举止更可怕——他显然低估了女人，认为一个女人的身体属于博尔金家族，她的心也就系在这里了。
尽管如此，艾丽莎拉下床帏后，还是因一个成年男子在房内而感到不自在。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一会，她拉开床帏，轻声说“你可以在地上睡……”她拍了拍身边的床褥，然后指指地毯。
他说：“不需要。”然后再次转头看向窗外。
艾丽莎不再说话，拉下床帏，蜷起身子，试图让自己慢慢入睡。
艾丽莎不想当个无所事事的待嫁公主。在罗马城的日子里，她白天在扈从的陪同下这座城市里逛，晚上在房间里看书。这是一座奇异的城市，而他们又正处在最群星闪耀、风起云涌的时代。夜里，米迦列到她房间来的时候，她会带着各种问题向他发问，也会跟他讨论书上看到的内容。
不得不说，尽管米迦列是个枢机主教，但是在以撒身边多年，陪同他走过从一个夺位的私生子到扳倒造王者的国王这些路，这种种经历，使他迥异于其他神职人员。更何况，他是博尔金家族的一员。
他代替了缺失的亚瑟哥哥、路易哥哥，为她带来成年男子世界的视野与智识。
本就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的艾丽莎，胆子越来越大。她偶尔会怂恿扈从带她到远一些的地方，两人一大早出发，来到教皇国边境的范畴，在那些教堂里，偶尔会听到一些神父布道。他们身着黑衣，神情狂热，向台下的人挥舞着双手，激昂地说：“你们在教皇国见到什么？你们在整个意大利见到什么？腐朽！堕落！欲望！这个上帝之城，现在比野兽的内脏还要肮脏！”
“‘因为淫妇的嘴滴下蜂蜜，他的口比油更滑，至终却苦似茵陈，快如两刃的刀。她的脚下入死地，他脚步踏住阴间，以致她找不着生命平坦的道。’”（备注：《圣经·箴言》）
“你们岂不知不义的人不能承受神的国吗？不要自欺！无论是淫乱的、拜偶像的、奸淫的、作娈童的、亲男色（同性恋）的……都不能承受神的国。”（《哥林多前书》六章9至10节）
他们语气激动，甚至在布道中直接针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本身，或是佛罗伦萨的统治者美蒂奇家族。整个教堂中都是狂热的气氛，艾丽莎感到脊背上一阵寒意，扈从也催促她快点离开。
后来她问米迦列，他说：“在佛罗伦萨有一位叫做萨沃纳罗拉的多明我会修士，以反对奢侈品和极端主义而闻名，他经常焚烧艺术品和非宗教类书籍，布道时十分狂热，且激烈反对淫亵、妓女、同性恋这些事。他的跟随者众多，甚至远至罗马附近。”
艾丽莎想：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她还问米迦列许多关于意大利和西班牙现状的问题，也问他关于罗马风土人情的话题。他一一回答。有时候他看这公主对某些问题实在感兴趣了，就给她展示他的手稿，结合图画来说明。两人聊累了就各自入睡。如此这样几个晚上下来，直到胡安回到西班牙去。
艾丽莎那天心情很好，白天在罗马大街小巷逛的时候，给弗雷泽买了一副精致的棋子，还给屋里的下人买了各式小礼品，当她回到官邸，将化妆品、镜子、帽子、布料等东西分发给侍女和仆从时，他们神色寡淡，但眼神似乎柔和下来。
果然，如路易哥哥曾经说过的：终归是没有不能被收买的人，只是每个人的价格不同而已。
楼下院子里人声鼎沸。艾丽莎从露台探头张望，见到火把在空气中燃烧着，马夫正在安抚着马匹，它们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喷出白气。不一会儿，穿着华丽浮夸服饰的胡安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仆从走到马跟前，匍匐在地，他踩在仆从身上，翻身上马，整个队伍往前而去。
她整颗心都放松下来。
胡安在这里这几天，艾丽莎都在躲着他。她白天一早到罗马城，晚上回来得早，假如米迦列不在的话，胡安就会借故挡在她面前的路上，说些挑逗的话。
“米迦列能满足你吗？”他总是不怀好意地笑。她面色冰冷，径直绕路走开，他就会追上前来，捉住她的手，直到她大声喊弗雷泽的名字，他才放开。
弗雷泽似乎很怕他这个哥哥，但是为了彰显自己是个小小男子汉，他听到艾丽莎喊，也会蹬蹬蹬地跑过来，一脸戒备地看着胡安。
胡安若无其事地与他们擦身而过，经过弗雷泽身旁时，还会低头轻轻捏捏他的小脸蛋，“弟弟你真偏心。米迦列可以碰你的妻子，我就不可以吗？”
这世上竟有这样无耻的人。
因此，当现在眼看胡安一列举着火把渐行渐远的身影，她心里涌上一丝快意。她站在露台上，任由夜风扑到自己脸上。眼前，罗马城的夜色变幻，像一座倾颓之城敞开了声音与颜色的仓库，酒馆里热闹起来，大街小巷里吆喝起来，贵族与妓女都陆续走上街头。与安宁的法兰克后宫比，这里更增添了些市井气息。
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见到米迦列手里握着一卷信卷，走了过来。即将入冬的晚上，他只穿着普通的外套，没有披斗篷。
胡安离开，他今晚已不再需要住在这里了。
艾丽莎心情大好，微笑问：“你不冷？”
他行至跟前，展开手中的信卷：“以撒跟苏格兰公主玛丽订婚。她是苏格兰唯一的王位继承人。”
艾丽莎转头看罗马夜色。良久，“哦”了一声。
夜风吹来，将她头发吹拂起来，扑打到她脸上。她轻声打了个喷嚏，然后抱着双臂：“那要恭喜他。英格兰很快就可以拥有苏格兰了。”
“你呢？你拥有什么？”米迦列问。
艾丽莎用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和你一样，为家族牺牲自己幸福的责任。”
这天晚上，米迦列也回到了他在罗马城郊的官邸。这座偌大的三层建筑物里，除了侍女和仆从外，便只剩下艾丽莎跟弗雷泽了。
小辛's notes：萨沃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历史上为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修士。他疯狂反对文艺复兴艺术和人文主义，提倡末世论（当时即将进入公元1500年）。他在佛罗伦萨的市政厅广场曾点起火焰，焚烧大量艺术品。后来他被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开除教藉，又在佛罗伦萨的市政厅广场被火烧死。
